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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嫂子吃得醉醺醺地回去,云娘与汤巡检的亲事就算定了下来。第二天朱嫂子便亲自押了船来送聘礼——两张束着红绸的鹿皮,两担酒果。
杜家再次备了丰盛的酒菜,朱嫂子并不推让,直接坐到席上向杜老娘笑道:“媒成吃百餐,这样一门好亲,杜老太太的酒我是怎么也不能拒的。”
杜老娘因着与汤巡检结了亲,便荣升为杜老太太,也笑得合不拢嘴,只道:“亏朱嫂子往返牵线,谢媒酒是少不了的!”
杜老爹不好陪着女人们吃酒,便亲自与儿子们把聘礼送到女儿房中,云娘便道:“爹,这鹿皮我自己收着,酒果便放在厨房中大家吃用吧。”
大哥二哥担了酒果送到了厨房里,三弟抱着两张鹿皮,三人方进门,二哥也从厨房转了回来撇嘴道:“都说汤巡检家里原本是侯府,怎地聘礼如此寒酸?”
“昨天谈聘礼时,是爹说只要有个心意就成,倒不拘多少银子,”杜老爹向女儿笑道:“我估计着汤巡检没有下重聘,也是想到我们家陪不出太厚的嫁妆,倒是为我们着想。”
云娘却道:“聘礼不就是个礼节,多少又有什么?只是我还没见过用鹿皮做聘礼的呢,看着倒是有趣。”
她年少议亲时最为好强,当时一定要杜家村最高的聘礼,十六两银子,八样首饰、八匹绸缎,还要看到男家不还口地答应,才觉满意,现在回头再看,还真是识人不明。
自己要的聘礼,郑家之所以赶紧答应,还不是看中自己能干?后来自己果真也为他家赚了上千倍的聘礼回来,所以只看聘礼并不能真正看出人的心意。
眼下这两张鹿皮虽然不甚贵重,但一定是汤巡检亲手猎的,现在送到自己的手中,含着的正是情谊,着实喜爱,便接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
三弟见大家并不懂,只得道:“你们恐怕都不知道吧,一对鹿皮叫俪皮,《古考史》中说,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后世方易以玉帛,眼下汤巡检送了俪皮,正是遵守古礼。”
云娘一听,笑意更盛,他那样不凡的人,做事自然都是有道理的。俪皮,听着就十分地好听,又是上古圣人制定的规矩,自然是不错的。
转眼她却见三弟微微蹙了蹙眉,略一思忖,便问:“三郎,难道俪皮给二嫁的女子做聘礼并不合适?”
杜三郎便涨红了脸,摆手道:“不,不是。”但言语间却依旧不以为然。
就像自己小时候是姐姐带大的一般,三郎小时候便是跟着云娘的,是以云娘在娘家最疼的便是这个小弟弟。去年她与*和离时,三弟和三弟妇却没帮她说一句话,反似郑家的人一般,只劝自己忍让。就连二哥二嫂这样的混人,都知道帮着自己去打*和采玉,可三弟却一味地讲些大道理,却不顾她的伤心,仿佛自己这个姐姐过得好不好都没有道理重要似的。
也许二哥二嫂那样对自己,云娘还不会如此伤心,可是三郎的一举一动却让她耿耿于怀了好久。只是她毕竟是姐姐,且家里一向和睦,是以事情过去了便也过去了,云娘也就忘记了。
眼下三弟不快的表情,不但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又想将这两日三弟和三弟妇的冷淡一同问个明白,她自问自己并无错处,又对三弟夫妻并不薄。便直问道:“那三弟蹙眉又是为了哪般?难道三弟觉得姐姐不该再嫁?”
杜老爹心里一直压着火呢,先前未来得及说,现在正撞到眼前,便也忍不住了,只是鉴于朱嫂子还在正屋,便叫二郎,“你把门关紧了,我有话说!”
见二郎将门关好,便压低了声音呵斥儿子,“我带着一家人种田养蚕供你读书,是想让你光大家门,提携家人的,并不是让你学了东西来瞧不起大家。自云娘出了事,你便总是这副不高兴的样子,让谁看了心里舒服!就是朝廷还下了诏书让寡妇再嫁呢,二嫁又有什么,难道能阻了你的前程!”
二哥也阴阳怪气地道:“我们家所有人省吃俭用地供着你一人读书,买书买笔买墨,学堂里的束脩,科考的费用,一年到头几十两银子打了水漂。秀才还没考上呢,现在倒是瞧不起我们庄户人家了。”
“我哪里瞧不起庄户人家了?”三郎便也急了,“我是只觉得姐姐和离本就是错的,何苦一错再错二嫁呢?”
二哥便冷笑道:“按你这样说,云娘就应该留在郑家织锦,再织上一年两年累死了才好?”
“我哪里这样说了?”
“你没这样说,却也是这样的心思!”二哥气道:“你却不知道云娘是我们的亲姐妹,我们不能由着别人糟蹋她!”
云娘一时气恼,是想对三郎将话说明,可是没想到却引起二哥和三弟的争吵,虽然知道他们先前就有心结,但毕竟是因为她才真正闹了出来,又见爹气得脸色铁青,又后悔一时没有忍住气,便赶紧站起来拦在他们中间,“说话便好好说话,吵什么吵!”
说着扶着爹坐下,又软言道:“爹,你不要这样气,都是我说话一时不防头才引得他们兄弟吵嘴。不过二哥说话一向不过心,三弟也还小呢。”
“你不消说,这事其实与你无关,”杜老爹摇头道:“你们都当我是瞎子?什么也看不出?”
云娘赶紧倒了茶来,“爹,你喝茶吧。”
杜老爹接了茶,却放在一旁,倒讲起了旧事,“我们杜家自我爷爷的爷爷带着几个兄弟族人逃难到了这里,从赤手空拳到现在已经好几代了,一代过得比一代好。”
“祖先前刚到这里连饭都吃不饱,直到我爷爷给我爹留下一间茅草屋,十亩地,到我爹死时就变成了三间土坯屋,三十亩地,我又苦干了半辈子加盖了东西厢房,且又多了十几亩地、八十株桑树,养下你们这些儿女。”
“按说我也对得起杜家的祖先们,也可以歇下来养养老了。可是我却想着我们家的日子虽然过得去,可若这般小富即安总脱不了乡下人的身份,遇事依旧受人欺负。我们家就是苦一点也应该供一个读书人,一朝中举,门庭都改换了。”
又指着二哥道:“你心里大约总是不服,家里的钱都用来给三郎读书,你们的日子便紧了,眼光怎地就这般短浅!三郎若是中了举,你还不是一样跟着受宜?且不说面子上好看,就说家里的税便全不用交了,一年又能省下多少?”
再指着三郎道:“你大哥小时候家里穷,整日跟着我干活,识得字还不如我多,你二哥也一直为家里做事,你的两个姐姐哪一个不是自己攒了嫁妆才出嫁的?总算盛世太平,家境也好了起来,只你打小便没做过一天农活,整日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地读书。只盼着你能有出息,将来拉扯一大家子,现在还没中秀才呢,却已经不顾自己的姐姐在郑家过得半死不活,也不愿她再嫁到好人家去享福,整日讲究那些没用的大道理,难道圣人便是这样对家里人的吗?”
“如果圣人便是这样说的,那从今日起,你也不必再读书了,回家跟着我做农活吧,我再把做人的道理重新教你!”
一席话将两个儿子都说得低了头,三郎便跪下哭道:“爹,我错了,圣人也曾经说过‘父为子隐,子为父隐’,我不管怎么样都要帮亲姐姐才对,何况二姐从小带我长大。”
云娘听了心酸,便道:“爹,我也错了,三弟还小,我不该与他吵的。”
爹便又向云娘道:“你再嫁汤家,表面看着风光,其实高嫁并不易。将来再有什么事情,比不得先前在郑家时,我和你兄弟们还能帮得上你。将来,你只能靠自己了。是以嫁过去一定要先立住足,待将来有力量时,如果能帮也要帮着些你兄弟们。”
“我晓得的。”云娘赶紧应了,“若是没有爹和兄弟们,郑家哪里能轻易放我出来,我心里自然知道家里人对我的好。就是三弟,也不过随口说的,并没有恶毒心思。”
三郎这时已经擦了泪,赶紧道:“姐姐,我其实愿意你以后过得好的。”
云娘便笑道:“你不必多说,我岂不知道?”又向二哥道:“我知道二哥也愿意我好。”
二哥瞧瞧大家,亦不好再说什么,便指了三郎道:“你日后再少管别的事,只专心用功些,早日考上个秀才,也不枉爹带着我们辛苦一场。”
三弟毕竟是个老实的孩子,因此也赶紧答应,“是,二哥。”
杜老爹便笑了,“这才是一家人!”
云娘见大家都笑了,便抱起一张鹿皮道:“我倒没见过鹿皮是什么样的,正要好好看看呢。”
说着便放在桌上打开系着的红绸,不意却从红绸里掉出一个红纸封。她立即想到这是汤巡检给自己写的诗,后悔不该当着大家的面打开,只是现在想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二哥眼最尖,马上凑过来看,“这是什么?会不是一封银子?”
杜老爹一巴掌将他拍到一旁,“你脑子里只有银子!却不知银子有多沉,岂能封到纸中?”但也好奇,“云娘,打开看看是什么?”
云娘十分不欲打开,但是爹和兄弟们都看到了,也无可推脱,只得磨磨蹭蹭地拆开红封,却先只抽出来一个角,心想如果是一篇诗,便重新放回去,不给大家看。
结果却露出一个大红印章,云娘不识是什么东西,却知不是诗,便全抽了出来展开,见是一张极好的桑皮纸,上面写了许多字,还印着许多花纹。
杜家父子几人也没见过,传看了一回,还是杜老爹见识最多,猛然惊醒道:“这恐怕就是银票!”
“爹说的不错,上面写着一千两纹银呢?”杜三郎也明白过来,“我还想着为什么要写这么多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