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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晚之后,至今已过去十多日,期间,玉奴没再见过他一回。
不是她避而不见,而是他根本就没再踏足蘅雅苑一步。
这日早间,服侍完梅公子用过早膳后,玉奴忽地轻声开口:“公子,玉奴想要出府一趟,还望公子准许。”
梅延峰正喝着茶,闻言,手上动作一顿,看着她道:“是去办事?”
他话未说完,玉奴便知他是误会了。唯有低声解释:“许久没去瞧弟弟了,玉奴心里念他,便想着去看看。”
梅延峰只当她是要回长公主府,不想是去看弟弟,登时失了兴趣:“去罢,今日可还回来?”
玉奴便回:“弟弟在京郊舅父家中,来回很要几个时辰,大抵日暮之前才能回府。”
自打被卖的那日起,她虽然隔月都会回去看一看弟弟,但从来没有留宿过,有时更甚只是坐了片刻便走,连顿饭也没吃成。
梅延峰颔首,懒懒道:“去罢,早去早回。”
玉奴亦点头,站起身告退。
玉奴回屋略作收拾,寻出弟弟的寄名锁仔细包进帕子后塞进怀里,又自上了锁的小匣子内取出二两银子与一串铜钱,随后戴上帷帽,自角门出的府。她离开将军府门前的大荣街,来至一处弄堂口,上了一辆骡车。
约莫一个时辰后,骡车在杨家村村口停下。
早在上车前双方便谈妥车钱,对方也知道她还要回城里,玉奴便先付了他一半的车钱,再次叮咛道:“劳您在此等等,小半个时辰后我便出来。”
赶骡的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块头不小,却生得一张精明算计的脸,他有些不耐烦的道:“快去快回,别让我久等。”
玉奴应了声是,忙脚下不停的往村里去。
往日在长公主府时,她每回来京郊都是坐的一位龚姓大爷的骡车。那龚大爷年约五十来岁,生一张老实敦厚的脸,许是猜出她的身世,便格外的同情她,回回都让她在家里多呆呆,说是他不急。
玉奴边走边紧咬着唇,心道若不是不识路,亦或是不赶时间,她也不会坐上这样一个人的车。看模样便不是个好相与的,稍后还是早些出来为好。
玉奴的舅舅姓杨,名显贵,家住村子半中间。
舅母姓钱,膝下两子一女,长子杨棕今年一十有九,来年开春便要娶媳妇儿。次子杨柱,年十七,是个孽根祸胎,顽劣成性,乃一家的混世魔王。幺女杨桃,年十五,与玉奴一般大小。
外甥女已有两月未现身,钱氏头一个月尚且坐得安稳,等到了第二个月时还不见人回来,便有些坐立难安了。这不前几日还专程坐了牛车进城里,在那长公主府的偏角门处打听,一问竟说府上没这个人了。当时便把她吓得不轻,还是后头冷静下来,央了守门人将那名叫轻韵的姑娘喊出来,这才问出个来龙去脉。
原来她这外甥女竟被长公主派到了将军府去,她心里震惊归震惊,最多的还是恼怒。
恼她自去了将军府便没再回来过,寻思着这死丫头可是翅膀硬了,心肠狠了,既是不再按月送银子回来,可是打算着赖掉她一家?连带着不再管她那病病殃殃的弟弟的死活了?
这个可能不是没有,因此近日来钱氏很有些一蹶不振的意思,是白日里茶饭不思,晚间彻夜难眠。家里六七年的摇钱树一朝夕倒了,换作任意一个人也得难受。
这日早间,她照旧坐在庭院中捣鼓猪食,那令她“朝思暮想”的人便回来了。
钱氏略略一怔,下一刻便满脸笑意的迎上前:“玉儿回来了,这俩月不见可把舅母念死了,快,屋里去坐。”
玉奴未吭声,掩在帷帽下的脸色平淡如水,跟着她一道入了堂屋。
钱氏揩了把手后,才为她倒茶,就这递茶盏的功夫,一双眼睛还不停在她身上打量。瞧见入目的穿戴竟比往回精致体面不少,就知道她在将军府混得不错。心中有了计较,面上则又笑:“玉儿这俩月不见踪影,是忙得抽不开身呢?还是嬷嬷们为难不让你回来?”
玉奴已摘了帷帽,放在一旁的高几上。
见钱氏递来茶盏,她也不接,只轻轻摇了下头,玉指有意无意的抚着袖口上精致的滚边。
让钱氏等了一会儿,才慢慢开口:“想来就是玉儿不说,舅母亦打听着消息。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被长公主派到将军府去,至今已有两月之久。之所以未回来,那是初到将军府,万事不方便,现如今……”她停顿下来,有意含糊其辞,“现如今倒比刚去时要方便上许多……”
钱氏听后眼皮子一跳,将那被拒的茶盏搁下后,亦在她身旁一张椅上坐下:“长公主殿下好端端的为何就将玉儿派到将军府去?所为何事?”
闻言,玉奴不答反问,目光平平的看向钱氏:“舅母你猜,好端端的长公主为何就派了我去,不单如此,还只是派我一个人去,舅母你想想看,是为何事?”
钱氏一向精明,闻言两只眼睛便又不住将她上下打量,竟像是要剥开她的衣物一眼将她刺穿一探个究竟。片刻后,钱氏就道:“依玉儿所言,长公主是派你去服侍驸马爷魏将军?”
玉奴便抿抿唇笑了下,不语。
她越是这副含混不清的态度,钱氏便越是笃信,她心里止不住倒抽冷气:“如此说来,咱们家玉儿日后还是个贵人了!”
玉奴冷眼瞧着,她的目的已经达到,并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浪费时间。她站起身道:“舅母先忙,玉儿去瞧瞧弟弟。”
钱氏连忙起身,亲自引她进了病崽子的小屋,等到她重新回到堂屋坐下时,再掩不住情绪。
一瞬间乐得合不拢嘴,往日这死丫头只是长公主府上一个唱歌跳舞逗人取乐的玩意儿,一月月钱顶多得个二两银子。死丫头每回自己还抠下五百钱,拿回来的就只剩下一两银子加五百多个钱。
现如今她进了将军府,做了魏将军的枕边人,那魏家可是世世代代的将门之后,真真正正的钟鸣鼎食之家,家底深厚,堆金积玉。死丫头又生得貌美无双,英雄难过美人关,只要死丫头肯张张小嘴,那她杨家不久之后岂不是要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跟着成了贵人!
钱氏心里越想越美,连忙跑出堂屋去将幺女喊回来,二人进了灶房便开始升火做饭。
钱氏此人,生性视财如命,只要是跟钱字沾边儿的事,就是让她跪下来给那死丫头喊祖宗她都乐意。这是对方于她有利之时,一旦死丫头拿不出钱来时,便是那病崽子下去见阎王的一日。
玉奴进了小屋,就见她那明明已经快到八岁,看起来却像个不足五岁的弟弟正安静的跪坐在炕上,小手扒着窗棱,目光呆滞的望着窗外。
只瞧见这一个背影,她就不经潸然泪下,扑过去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小锦,姐姐回来看你了……”
他乌黑澄澈却呆滞的眸子显然微微动了一动,乖巧的靠在姐姐怀里,静静的感受着一颗又一颗滚烫的泪珠砸落在他的头顶,沁入他的皮肤。
玉奴抱着他哭了一阵,到底慢慢收拾好情绪,擦了眼泪。
她低下头看他,就见他五官姣好的小脸上苍白无血色,神态安静乖巧,就是不肯说话。
玉奴摸摸他的头,声音轻柔的道:“小锦,你开开口,叫一声姐姐。”
玉锦抬着小脸,目光定定的看着她,抿着粉色的小嘴唇,就是不肯说话。
玉奴心疼极了,并不想太过难为他,她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随后自怀里拿出一把半新不旧的寄名锁,一面小心的为他戴在脖颈上后塞进衣内,一面压低了声音说:“小锦别怕,姐姐知道他们都欺负你,只是姐姐暂时没有法子,等再过一段时日,姐姐一定将你接走。到时姐姐日日跟小锦在一起,再无人会欺负小锦,白日里姐姐给小锦做吃的,晚间便抱着小锦入眠,咱们日日在一起。”
玉锦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纤细的小胳膊,将姐姐抱得紧紧,小扇子似的睫毛微微颤动,将方才之言一字不落的记进了心里。
玉奴不停抚着他的小脸蛋,怎么也看不够。只是时间有限,再是不舍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许是觉察到,玉锦便慢慢松开抱紧姐姐的手,微微低下了头。
玉奴差一点又要落泪,她亦是千百个不舍,只是局势面前,没有她选择的余地。
她抱着弟弟再次亲了亲他的额头,忍住心中的不舍,摸着他的头发道:“车夫还在村口等着,姐姐不能停留的太久,这便要去了,小锦要好好照顾自己,姐姐不久之后就会来接你。”她说完,又嘱咐,“不过此事只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告诉任何人,记住没有?”
玉锦点了点头。
玉奴放心下来,再看了他一眼,便硬着心肠打开房门出去了。
钱氏百般挽留她用过午饭再走,玉奴皆摇头拒绝,次数多了钱氏也就不敢再留,亲自要送她到村口上。
玉奴知她的意思,便自袖里拿出来前就备好的银子,放到案上:“玉儿刚进将军府不久,有些事还急不得,暂时便只得这一点,舅母将就着用,待下回再说。”
钱氏本还不满着,听完这一言又觉释然,收了银子就道:“一家子骨肉竟还见外,你放心,小锦的药钱若是不够,舅母便先替你添上,总不会让他无药可吃。”
玉奴不为所动,依旧道:“舅母好好照顾小锦,他日玉儿一旦在将军府站稳脚跟,便是舅母一家跟着飞黄腾达之日。”
钱氏最爱听这些,闻言就差拍胸脯保证,一连笑应:“玉儿这话便又显生分了,舅母可是一向都将锦儿当作亲子在教养,你只管放一百个心,好好的在魏将军跟前服侍,争取早日站稳脚跟。不说你舅父一家跟着体面起来,单说锦儿,也能寻个良医来看病不是。”
玉奴倒认同她后半句话:“舅母说的极是,时候不早了,玉儿该回去了。”
钱氏连忙道:“是这个理,你刚去将军府不久,可不能让魏将军不快。赶紧的,舅母送送你。”
玉奴没有拒绝,由着她送。心道自己方才之言虽是哄骗,但扪心一问,自己到底有无这个打算?
自然是有,唯有在将军府站稳了脚跟,她与小锦的性命才能得到保障,她才会有所依仗,才能够毫无阻碍顺利的将小锦接走。
所以,她别无选择。
小屋内,玉锦仍旧跪坐在窗下。
他透过自己拿手指戳破的小洞眼看去,就见姐姐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最后消失不见……
他怔了许久,喉咙里艰难的吐出两个字来:“姐姐……”
声音稚嫩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