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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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向红不怪老赵,尽管很失望。她知道,自己所有关于性爱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十五年前,那时候大壮他爹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而老赵已经六十了,他尽力了。以她对老赵的了解,经过这样一次亲密的突破,俩人的事就此铁板钉钉,万难更改。这才是最关键的,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结果。俩人各自简单收拾了一下,又相拥在床上说了会儿话。这期间周向红还不死心的又撩拨了一回,但老赵的体力很显然已不堪重负。老赵则对她赌咒发誓的许了些承诺。男人总是喜欢在床上说这样的话,只是也擅长穿好裤子就忘得一干二净。当然,他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她坚信。

    日子缓缓的流逝,俩人仍旧每天早晨在公园相会。聊天、择菜,偶尔也互相交换一点小礼物。最近因为李秀玲的勤劳奉献,家里经济多少有些好转,尽管外债仍然像一柄利刃高悬在这一家人的头上,但至少暂时可以稍微松口气。几天后老赵又邀请周向红去家里坐了一次,不出意外,仍然力不从心。老赵很郁闷,也不好意思再用“激动”来遮掩自己的情况。周向红好言安慰了他,表示自己能体谅。他毕竟年龄大了,自己是真心希望能有个相互扶持的伴侣,做ài什么的事都不重要。真要是折腾得他身亏气弱,那就是她的罪过了。

    李秀玲最近仍然是老样子,照顾丈夫,去舞厅,被人玩弄,回家睡觉。她倒是开始有闲钱,买了两件衣服,也给孩子和婆婆各买了一件。又买了点简单的化妆品,如今她可是正经的在靠脸吃饭。还买了两条内裤,最紧的那种。她仍然用各种方式试图坚守自己最后的尊严,虽然那尊严也不值多少钱。小午来过两次,每次都缠着她,要她用手帮自己撸出来。李秀玲倒也开始熟门熟路,反正她也能从小午那里得到渴求的激情,两相得宜还有钱拿。

    一转眼,九月马上就要过去了。气温开始下降,人们渐渐换上入秋的衣服。

    月底,全市各特殊娱乐场所接到通知,开始纷纷停业整顿。李秀玲她们所在的舞厅也不例外。不过经人指点,这种情况一般也就坚持三天,之后就一切照旧。总得让领导们对上面有个交代嘛,都是混口饭吃,互相理解吧。李秀玲最近忙着赚钱,天天泡在舞厅里,她决定趁此机会,带丈夫去医院做个复查。当初手术之后,医生是建议定期复查并开展康复锻炼的,但那时家里吃饭都困难,也就不了了之。

    这么长时间,丈夫的下肢没有出现医生预言的萎缩现象,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人不能一辈子都靠运气。另外她还想咨询一下医生,关于丈夫yīn茎的情况。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用嘴给丈夫里一里,但每次的结果都一样,她努力,它就貌似努力,她放弃,它也就放弃了。为这事她甚至装作不经意的样子向卢玉和张晓芬咨询了一下。两者反应基本一致,都认为她是打算要开始接“大活儿”了。张晓芬还热情的给她介绍了个客人,结果弄得大家都很尴尬,最后还是张晓芬自己上阵收的场。

    婆婆在家带孩子,李秀玲推着丈夫,坐三轮车到了医院。有轮椅之后方便了不少,从前丈夫在家躺了那么久,都没法出来透透气儿。街道的人倒是来过一回,说是搞什么关怀活动,帮着送他下去在胡同里坐了一会儿,还有个记者跟着照相。

    后来也就再没来过。挂号、门诊、交钱、化验、拍片、回诊室……医院对于许多人而言是个可怕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集中了人世间的生老病死。厚厚的一沓钱递进去,轻飘飘一张纸条递出来,很可能转手就是一辈子的积蓄,而治疗的尽头在哪里,许多人却一无所知。当然,医生本身并不是造成这一切的根本。李秀玲推着丈夫楼上楼下的在人群中穿梭,倒是有不少好心人帮忙按电梯或者扶轮椅,这让她心中发暖,连连道谢。眼看着该做的检查都差不多了,她的脚步也缓慢起来。多亏今天穿的是平底鞋。平时在舞厅,为了显得身材更有型,她和那些女人一样,都穿高跟鞋,一天下来,晚上躺在床上两只脚都酸痛难忍。“哟,这不秀玲儿嘛!”她回头,看见安大妈从拐角走了过来。安大妈是变压器厂的老职工,前两年退休,就住在李秀玲家后楼。其人手脚不干净,好撒泼耍赖,且口舌颇长。当年在变压器厂,李秀玲和她有过一点不太愉快的往事。她偷拿了食堂的菜勺,碰巧被李秀玲看见。之后她就到处宣扬,说勺子是李秀玲偷拿的。食堂大师傅来询问调查,李秀玲提议把她找来当面对质,结果安大妈大闹厂办公室,把一干领导折腾的焦头烂额不说,还顺走了保卫科长一个高级保温杯。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李秀玲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安大妈已经退休,又是邻居,假装看不见就说不过去了。她也笑着打了个招呼:“安大妈,你怎么在这儿呢?”

    “哎呀,这人到老啦,就一身毛病。医院搞活动,给老年人呐,免费体检,我来看看。

    哟,大壮啊,你好点没呀?”李秀玲的丈夫在轮椅上“唔唔”两声算是回答,还勉强挥舞了几下手臂。这一上午,把他也折腾得不轻。“哦,行行,你得好好养着啊,听着没?你媳妇多好,还得养家,还带你治病,上哪找去!哎呀秀玲儿啊,你们家这状态啊,也就是你,换别人谁能挺住啊。你说你那个钱挣的,多不容易,那里边哪有好人呐!人家都说那些个女的啊……哎那个老头!我是排在你前边儿的!……”说着安大妈一扭头,喊了一嗓子就跑了。李秀玲出了一身冷汗,好悬呐,自己当时都没反应过来,多亏安大妈自己停下了,丈夫还在这坐着呢!他虽然不能和正常人比,但话还是听得明白的!安大妈明摆着是知道自己干什么了,今天能说出这话来,就凭她的破嘴,恐怕附近的老太太们大概也就都知道这事儿了。李秀玲心里的火腾腾的冒,安大妈貌似关心,但这几句话差点在丈夫面前兜了自己的底,更何况婆婆知道自己这事儿八成也和她有关。搅乱自己的家还在外面败坏自己名声,对她能有什么好处。都说远亲不如近邻,自己怎么就摊上这么个玩意。转过头她又想,和这种人就不能有什么交集,她就是个老无赖,一把年纪都活到了狗身上。自己今后多注意,少挨着她的边儿也就是了。话说回来,她话里话外的对自己明嘲暗讽,恐怕还不知道,自己家的二丫头也在舞厅挣钱呢吧。

    李秀玲在舞厅里见到那闺女好几次,她应该也看见过李秀玲,彼此都是熟人,就没怎么好意思打招呼。当然了,这年头谁还笑话谁,能活着就不错了,有几个能像安大妈这样时刻不忘缺德的。前两天旁边小区一个老爷们大中午的跳了楼,据说起因就是儿子想买双旅游鞋,结果由此媳妇开始埋怨他没本事,下岗之后赚不到钱就是个窝囊废当初自己瞎了眼等等等等。一顿饭下来爷们一言不发,吃完撂下筷子就从窗户走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说好不好,说坏不坏。因为外伤引起的陈旧性脑梗依然压迫着部分脑组织,但没什么大发展,大夫嘱咐她按时复查并给开了药。下肢瘫痪的状态也没有什么好的解决办法,神经损伤是难以治愈甚至无解的,多辅助按摩等等她也知道,和婆婆每天擦身的时候都在做。丈夫在走廊里,被她拜托别人照看着,她看屋里没人,欲言又止。大夫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从眼镜片后面打量了她一下,慢条斯理的说:“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儿,病不忌医,说吧。”她狠下心把最近给丈夫口交的事儿从头到尾拣重点说了一遍,老太太倒没怎么太惊讶,只是告诉她,男性生理结构决定了只要产生负压就可以造成yīn茎充血。也就是说,那纯粹是她用嘴吸吮的功劳。虽然和她想象的神经恢复没关系,但按道理来说也算是刺激了血液循环,只要注意过程清洁卫生,可以坚持着试一试,不要过份就行,不然有可能造成血管损伤。夫妻嘛,又不是外人。她千恩万谢的红着脸出来,推着丈夫回了家。

    下午她带着孩子玩,答应明天带她去动物园看猴子,又和婆婆聊了会儿天。

    婆婆看上去心情不错,俩人张罗了一顿像样的晚饭,一家人就算是过了节。她有很久没这样乐乐呵呵的和家人在一起了,整个人身心都得到了放松,上午因为遇到安大妈而造成的阴霾也消散了很多。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生活又回归正轨。李秀玲吃完午饭收拾了一下去舞厅。舞厅老板倒也没浪费这个时间,把一间杂物室清理出来,摆上了更衣柜,租一个月才三十块钱。此举受到了广大妇女同志们的一致好评,至少她们再也不用穿着“工作服”从大街上招摇过市了。李秀玲也觉得不错,第一时间掏钱租了一个,和张晓芬紧挨着。她已经熟悉了这样的生活方式,和客人们的嘴脸。对于她而言,他们就是经济来源,对于他们而言,她就是个泄欲工具。各取所需,皆大欢喜。这可以算是个没本买卖,说起来还得感谢地方政府的容忍和扶持。客人一个接一个的来,乳房和身体被一曲又一曲的摸,钞票一张又一张的装进包里。有个姐们是这么评价这个行当的:“卖屄怎么啦,你看前些年社会多乱,到处是强奸犯。你再看这两年,哪儿还听说有这事儿?那都是我们的功劳!”想想真是讽刺,她在厂里上了七年班,原来到如今才算是体现出个人最大的社会价值。

    散场的时候她只顾低头走路,一不留神在拐角被人挤了个趔斜,一抬头,她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对方愣了愣神,也认出她来了,用手指着:“哎,这不……你是那谁……是李秀玲儿吧!”

    倒不怪他记性好,李秀玲当年在变压器厂女工堆儿里,模样那也是数得上的。这老男人中等身材,穿着西装皮鞋,梳一个大偏分的头型——他严重谢顶,于是特意把一旁的头发留长,梳过来盖在脑袋顶上。

    此人姓王,是以前变压器厂的副厂长,整天装模作样人五人六,正事儿没见干几样,坏主意倒是没少出。有一年冬天厂里接了个大活——此大活非彼大活。全场工人加班加点完成任务,大伙寻思着怎么着过年也能发几个奖金吧,结果一点动静都没有。过完年才知道,厂里开会决定把挣来的钱买了一辆小轿车,配发给厂领导公用,据说主意就是他出的。气得工人们编了个顺口溜:“全厂齐大干,挣了二十万,买个乌龟壳,坐个王八蛋。”王八蛋这个名号就此落下了,倒是名副其实。后来此人在厂子破产前三个月退了休,也算是功成名就。

    李秀玲特别反感别人在舞厅叫她的名字,这是很多陪舞女都忌讳的事。如今他在人群里张口就叫,更是让她气不打一处来。她没好气的答应一声,迈步就走,对方却挡在她前面,还自顾自的说着话:“哎你这是……噢……哎呀,你说你这么年轻,怎么跑这种地方来了呢,自甘堕落啊,自甘堕落!”他满脸仁义道德,语气里全是痛心疾首:“秀玲儿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是在给咱们变压器厂抹黑啊!”

    “厂子都黄半年了,你不知道?!”

    “那你也不能上这地方来啊!社会上那么多的就业机会,做点什么堂堂正正的工作不好?”

    “放屁!我不上这挣钱来,上你家吃饭去啊!变压器厂就是被你们搞破产的,你跟我装什么装!”舞厅里龙蛇混杂,上到商人白领退休干部,下到贩夫走卒农民工,一天天人来人往。身处其中,李秀玲多少也沾染了些社会气息。更何况泥人还有三分土性,饭碗被王八蛋这样的领导砸了不说,他还跑这儿来教训自己,真是让人忍无可忍。“你这是什么态度!怎么说我以前也是你领导,厂子就算不黄,就你这样儿我跟你说,你也好不到哪去!”李秀玲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跟他废什么话呢:“哎我说王领导,你上这儿来干什么呢?”她终究是没张口就来王八蛋三个字。“啊?我那个……

    我来找个人……”王八蛋正支吾着呢,后面上来一个人,啪的一下不轻不重拍在他后脑勺上。“谁啊!”他一扭头,张晓芬从他身后笑眯眯的转了出来:“哟,这不老王嘛,你要找谁啊?好几天没见着你了,怎么着,跟我玩够了,开始勾搭别人了是吧。你个没良心的,老妹儿活儿不好是怎么着?”一边说一边搂着他的胳膊上下摩挲。王八蛋满脸尴尬,硬挤出一个笑容,倒比哭还难看些:“啊……

    那啥……以后有时间的……有时间的……”他甩开张晓芬,扭头急急忙忙就走,结果撞在另一个人肩膀上。被撞那人一瞪眼,满脸横肉抖动着:“干啥?你瞎啊!”

    “对不起对不起……”王八蛋的头发从脑袋顶晃了下来,垂在一边,像侧脸挂了个挡苍蝇的帘子。张晓芬还在后边喊:“下回来想着找我啊!保证你舒服!”扭头她问李秀玲:“咋的,认识啊?”李秀玲看着王八蛋仓惶离去的背影,没好气的点点头:“以前我们厂的副厂长。”张晓芬捂嘴一乐:“哟,没看出来,就这老骚货还是当官的呐。”李秀玲表情复杂的叹了口气。当年说是体制改革,受市场冲击导致国企纷纷倒闭,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人为造成,其实许多人心里都有数。

    哪个厂没有几个像王八蛋这样的领导,仗着权势胡作非为,或者明目张胆的侵吞国有资产,最后把烂摊子甩给国家拍屁股走人,只留下工人走投无路。这笔烂账被媒体和政府遮掩起来,却刀刻斧凿一般的留在了下岗工人的心里。要说跳楼那大哥也是没想开,拿把家伙随便整死几个像王八蛋这样的人,就算最后吃枪子儿了,老百姓不也得竖大拇指夸他一声英雄嘛。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如今她人在舞厅,身不由己。一家老小等米下锅,还想什么厂里的事。她跟张晓芬告了别,从舞厅出来顺着马路向公交站溜达。卢玉新买了个Bp机,人工台的。这可是个稀罕玩意,白天她跟卢玉商量了一下,准备回去把号码告诉婆婆记住,以后有事就上胡同口小卖店那儿去打公用电话,连呼三次就是找她。

    她在街边走着,路旁树上的叶子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叶子渐渐变黄,又掉落到地上,她走着,看环卫工人把叶子扫起来用车拉走。光秃秃的枝头被一点洁白覆盖,下雪了,雪越积越厚,将路也染成了一片纯白,踩上去脚底就咯吱咯吱的响。她走着,一九九五生肖猪年,在鞭炮和赵忠祥倪萍的拜年声中,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