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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领导人民整整二十七年,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舵手、全国人民心目中永远的红太阳与世长辞。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上,处处飘扬着沉缓的哀乐,无数朴实的工人农民泪如雨下。
柳俊当时正跟着周先生认真学英语,卷起舌头,口中念念有词,大队的高音喇叭忽然播出哀乐,周先生顿时目瞪口呆,随之顿足捶胸,悲不可抑。
早知先生是性情中人,只是没料到他的反应竟然如此激烈。柳俊不由得大是感叹,他们那一辈的人,对领袖的感情那可真不是盖的。
而师母的反应更是完全出乎意料。老人家全然不顾脸面,一屁股坐倒在地,双手拍打着黄土地面,一边嚎哭一边念叨:“这可怎么得了啊?主席逝世了,可怎么办啊?老倌,你的右派帽子,谁给你摘啊?”
原来如此。
周先生一怔,随即喝道:“闭嘴,你怎么敢乱说话?”
“我怎么不敢说?这样的日子,我一天也不想过了,还不如死了的好啊……”
师母也是麻塘湾大队土生土长的人,没正经上过学。周先生的母亲给他定的娃娃亲。先生是个厚道人,坚持糟糠之妻不下堂。
柳俊不由暗暗摇头。都说人到中年,诸事沉稳。其实面临大事,真正能镇静如衡的并不多。周先生这般见过大世面的人物,称得上学富五车,一时间也有些失措。
师母不管不顾只是个哭诉,周先生又气又急,却是止歇不住,紧张地环顾四周,幸好无人在侧。
柳俊见不是了局,忽然说道:“伯伯,有收音机吗?”
他倒不是怀疑这个消息有假。这样的事情,全国没一个人敢拿来开玩笑。但柳俊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正面劝阻断然行不通,当此大事,谁理一个小屁孩啊?只有行釜底抽薪之计,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有有,有收音机……”
周先生如梦初醒,连连点头,飞跑去土砖屋里拿收音机。所谓“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像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哪怕没有夜饭米下锅,收音机是万万不肯当掉的。
也是事急慌乱,周先生竟然忘记他这个宝贝收音机,已经坏了好些日子了,无论先生如何捣鼓,就是不肯发出半点声响。周先生气急败坏,就要将宝贝疙瘩一把摔了。
柳俊急了,忙叫道:“伯伯别急,给我看看。”
“你?”
周先生顿时瞪大眼睛。
柳俊笃定地点点头:“嗯,我跟爸爸学过。懂得一些原理。”
周先生将信将疑,抱着姑妄信之的态度,将收音机递给他。
“师母,有剪刀吗?”
估计螺丝刀、钳子之类工具,先生家是不会有的,只有用剪刀将就一下了。
周先生这个收音机,乃是青岛无线电二厂生产的“五七牌”五管半导体收音机。到二十一世纪,堪称古董级文物。好处是结构简单,缺点是特别容易出毛病。
上辈子因为家学渊源,柳俊选择学工科(嘿嘿,有点往自家脸上贴金的意思,其实就是个修理工),在外打工多年,大大小小的电器设备修过不少,手特别灵巧,还是市里业余无线电爱好者协会的理事,整个破半导体收音机全然不在话下。
柳俊用剪刀三下五除二拆开收音机外壳,动作熟练无比,正是积年老手的手段。简单检查一下,因为没有万用电表,无法确定元件是否损坏。只是将线路理了一下,接好两个断头,然后一调试,嘿嘿,竟然就成了,也算侥幸。好在先生对无线电一窍不通,没有随便瞎折腾这个可怜的古董收音机。不然的话,怕是没那么容易修好。
先生和师母见他几分钟就整好了收音机,都是大眼瞪小眼,极为惊异,甚至一时之间忘了悲戚。虽说柳晋才是电管站的技师,小俊可算得家学渊源,只是这个修理工也未免太年幼了点。别的七岁小孩,恐怕只会放牛割草捏泥巴蛋子,连收音机都没见过呢。
见了先生惊讶的神情,柳俊心里微微一笑。原本不想出手的,只是害怕师母如此不管不顾地哭闹,万一被别人听到,可是大大不便。毕竟大革命尚未结束呢,都说“黎明前的黑暗”,这时候再惹点啥的不是,却不值得。
修好一个破收音机,固然令人惊讶,想来还不至于让人浮想联翩。这一招“釜底抽薪”却是大见成效,师母不再哭闹,凑过去与先生一起听收音机里面播报的消息。
先生见柳俊一直规规矩矩站在旁边,就摆了摆手:“小俊,你先回去吧。伯伯今天不能教你了。”
“哦。那伯伯和师母多保重。我先回去了。”
先生虽在悲伤之中,仍朝柳俊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欣慰。他可不像柳俊一样,清楚知道今后时事的走势,如今伟大领袖骤然辞世,只觉得前途一片黯淡。有这么一个体贴懂事的学生,也算是个安慰。
柳俊想了想,拿起欧阳修的《五代史》,告辞而去。
……
主席辞世,对全国所产生的震动和影响都是巨大而深远的。但对于柳家山大队这样的偏僻乡村,人们更多的怀着一种朴素的感情来悼念伟大领袖,当然,也有许多彷徨不安的成分。
柳晋才在次日就赶回了家里。
学校停课三天,以示哀悼。柳俊难得有点空闲时间,好好看看《五代史》。外婆不识字,不知道他看的什么书。但见外孙认真学习,却是十分开心。
柳晋才一进门,柳俊便收起《五代史》。柳晋才是识货之人,柳俊可不想多费口舌去解释学了几个生字之后咋就看起了《五代史》。
往昔柳晋才只要一回家,家里必定欢声笑语。柳俊姐弟几个围着他问东问西,便是外公外婆,偶尔也会问上几句。今天情况不一样,外公外婆只是点点头,说一句“回来了”。柳叶柳嫣更是规规矩矩。却原来大队部有通知,七天之内,不许唱歌不许笑。这也算是朴素的农民兄弟表达的对领袖最深切的哀悼之情。
柳俊却不理会这许多,管天管地,还管人吃饭拉屎不成?
“爸,我妈呢,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重生已经有好些天了,还没见过妈妈和大姐呢。怪想的。
柳晋才微笑道:“妈妈在单位,没有回来。”
“哦……”
“爹,妈,我去看一下周先生。”
柳晋才对岳父岳母说。
咦,怎么老爸一回来就要去看周先生?敢情前几天他们哥俩聊得对路,成了朋友啦?
“爸,我跟你一起去。”
“好。”
……
出乎意料的是,柳家爷俩并非先生家的第一拨客人,在此之前,已经有一位客人在座了。
这是一位中年男子,四十岁左右,穿一身干干净净的中山装,国字脸,儒雅中透出几分威严,看得出是颇有身份地位的人。不过在周先生面前,却是正襟危坐,显见得对周先生比较尊敬。
见到柳晋才,周先生微微露出笑意,说道:“晋才,来来来,给你们介绍……这是咱们红旗公社的严主任……严主任,这位是柳晋才,在县电影放映管理站上班……”
“你好你好,我是严玉成……”
严玉成立即起身和老爸握手。
要搁在二十一世纪,一个乡党委书记在整个县里都算得是个人物。县上事业单位一个普通的职工,哪里当得他起身相迎?不过那时节,县城与乡下的区别却很大。公社的一二把手,与县里局委办的头头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盖因交通不便,乡村生活条件太差,许多基层领导干部,都千方百计想要调回城里去。哪怕在县城单位挂个闲职也在所不惜。
柳晋才连忙握住严玉成的手,与他寒暄。
严玉成……
这个名字似乎很熟悉呢。
柳俊急忙在前世的记忆中紧张搜索起来。
“小俊,来……”
周先生朝柳俊招招手。
柳俊连忙走过去,鞠了一躬:“伯伯好。”
“这孩子,真是懂事……玉成,这是晋才的儿子,我收的学生呢……”
柳俊忙又对严玉成鞠一躬:“严伯伯好,我叫柳俊。”
“呵呵,伯伯可不敢当。我也是周老师的学生呢。”
严玉成微笑着说道。
周老师的学生?啊……真的是他,几年后向阳县的县委书记!后来更是做到宝州地区行署专员,退休前官至n省人大副主任。也是向阳县的一个牛人呢。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小俊,你自己看书吧,我们说说话。”
“哦。好的。”
柳俊规规矩矩坐在一旁,翻开《五代史》。好在几个大人都没注意他看的是什么书。
“唉……如今主席不在了,不知道中央的政策会怎么样呢?”
聊起这个话题,三个人的脸色都沉重起来。话语里,不时透出对今后政局的迷惘,担心后续的接班人挑不起这么沉重的担子。
周先生头上戴着大帽子,更是忧心忡忡,不时叹息几声,师母更是抹开了眼泪。如同突然丧父的孩子,一时间手足无措。
“伯伯,这个字怎么念?”
柳俊突然起身,指着书上的一个字问道。
“xu。李存勖,就是五代后唐的开国皇帝,庄宗李存勖……”
李存勖的这个“勖”字,柳俊却是认得的。穿越之前,刚巧有关五代的小说大热。柳俊也看过一些。这位李皇帝,可是五代史上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咦,小俊,你怎么在看《五代史》?”
周先生大是奇怪。
“看着好玩的。”柳俊嘻嘻一笑,紧赶着说道:“伯伯,你给小俊讲这个庄宗李存勖的故事好不好?”
“小俊,别闹,大人们在说话呢。”
柳晋才喝斥道。然而便算是喝斥,语气中也掩饰不住慈爱。
严玉成脸色一动,说道:“老师,李存勖的故事你以前好像也跟我们讲过。很有意思啊。”
周先生点点头:“整个残唐五代,豪杰辈出,称得上极乱之世。当初占据河东的晋王李克用病故,他唯一的亲生儿子李存勖继晋王位,正当后梁建国不久,梁强晋弱,李存勖又从未上阵打过仗,大家都很担忧,认为李存勖不是老奸巨猾的朱温的对手,河东必将覆亡。谁知李存勖深通兵法,骁勇善战,先后打败后梁军队与契丹军队,十多年后,攻破开封,灭亡了后梁,建立后唐。”
大约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周先生就简单说了几句,倒像是介绍李存勖的先进事迹。
柳晋才若有所思:“这么说起来,这个李存勖算得是个好汉子了?”
讲起历史典故,周先生便即精神一振:“是啊,当时谁也意料不到李存勖如此厉害,连后梁太祖朱温都赞叹有加,说生子当如李亚子,李克用为不亡矣。”
目的达到,柳俊笑着说:“伯伯讲的故事真好听。”便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专心致志看书去了。省得他们围住自己问个没完没了。
柳晋才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周先生不要担心,你的问题迟早会解决的。”
周先生一怔,随即便省悟过来,连连点头。
严玉成见柳晋才出口成章,很是赞赏,笑着说:“老柳,真是虎父无犬子,你们爷崽,都很厉害呢。”
“哪里哪里,严主任客气了。”
“既然你是周老师的朋友,也就是我严玉成的朋友,以后有空就到公社我哪里坐一坐。”
“一定一定。”
看得出来,柳晋才对严玉成的印象也很好,不像是随口敷衍。那个时候,公社干部不吃香。公社上面有区,区上面才是县。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一般是副科,极少数资格老的才是正科。柳晋才虽然是技术人员,参加工作时间不短,行政级别也是股级。与严玉成论交,没有高攀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