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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上次之后,杜开霁这是第一次进丁小桥的房间。
今天是大年三十,按照丁家的规矩,所有的人都要里里外外的洗干净,再从里到外换上崭新的衣裳,便一起放爆竹、吃饺子、守岁。
这是丁家的习惯,其实也是整个上河村的习惯,更是曾经的杜家的习惯。只是,现在除了那一堆被烧的焦黑的瓦砾之外,那里还有什么杜家?
关于这个方面,杜开霁从来不去想,因为,只要想了就痛苦地连呼吸都做不到了,所以,他宁愿把这些深深的埋在心底,半点都不提及,而只要做好现在自己的事情,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到底。
他也一直是这样做的。恪守本分、兢兢业业、不骄不躁,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杜开霁,真的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就死得无影无踪了,现在剩下的只有一个叫做莫思归的下人。所以,当他站在丁小桥的房间里,这个唯一在他的生命里仅存温度和色彩的地方,他也谨慎的保守着自己的该有的规矩。
他没有再像是原来一样,兴冲冲的跑过来,一屁股的坐在了那炕头上,便和丁小桥东拉西扯,随便拿她的东西,无所顾忌的跟她开玩笑,因为那都是属于杜开霁的,没有一星半点是属于莫思归的。
他垂手站在火炕之下,虽然没有坐在炕上,可是因为这屋子里面的地龙烧的暖暖的,一点都不觉得冷,反而有些微微的发热。杜开霁低着头仔细的回忆着刚才看见的丁小桥的样子。
她穿着一身桃红色的缎子短袄子,上面隐隐的绣着一些喜鹊闹春的图案,正是小姑娘们过年喜庆的时候最常穿的样式,而在她的小立领的下面则带着一个银蝴蝶的领扣,虽然并不华丽,可是衬着她那一身的桃红色袄子,很是活泼。她的头发也多了起来,比起他们刚认识的那些年来,她现在的头发真正的算得上是乌发如云,那厚厚的、密密的头发被整齐的梳理成了双环髻,上面带着几个银错金的桃花扣,除此之外,她的身上便再也没有什么别的首饰了。
她的下身则穿着一条水白色的素绫裙子,裙子上顺势绣着几只大大小小的蝴蝶,不过,一只只的不算灵动,看起来也是花不了几个钱。这样的打扮,放在原来的杜家也是寒酸的,可是,放在丁小桥身上,杜开霁,不,莫思归却觉得好看极了。
只是,就算如此的好看,他也再不能像是原来一般,拉着丁小桥的手好好的看上一看,不能央求着她站在地上转个圈给自己看看那裙子飞虎起来是什么样子。他能做到的只是像是现在这般,看上一眼,便牢牢记住她的样子,在心里不断的重复,不断的描画,不断的将这副图画镂刻在他的心房之上,永远不忘。
就在莫思归老老实实的站在炕边上的时候,其实丁小桥也在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打扮,在丁小桥的印象中,就从来都没有见过杜开霁穿着短袄,可是,就算是如此,他站在那里也像是一株不肯折腰的竹子,透着一股子不能侵犯的清高和俊秀来。
这样的一件事之后,不光是个子和心思,就连杜开霁的外貌似乎也一下子长开了,从原来那还带着些婴儿肥的样子,一下子便得了秀气而英挺起来。不过他的边边角角还算是柔和,那毕竟是属于少年特有的稚嫩,只是,他身上却带着一股凌厉而肃杀的气势,就算是现在小心翼翼的收敛起来,可是丁小桥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那是属于悲伤和仇恨的味道。
不由得,丁小桥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有些事情果然是回不过去了,当发生了这些那些的事情之后,不过是几天前的光阴也变得好像是沧海桑田一般面目全非。她望着眼前这个站在自己下面的莫思归,恍惚之间就已经明白那天她那撕心裂肺的分离之苦到底是来源于哪里。
原来,并不是她想错,而是事情原本就是如此。
从那天之后,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杜开霁了,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一个莫思归。那个属于她的阳光灿烂不知道人间疾苦的少年,终究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想到这里,丁小桥左边胸口的位置上就忍不住疼得无法碰触。
两个人便是这样一坐一站的在那里,久久的,谁也没有一点动作。
就算是再乡下,这过年也是了不起的大日子,无论是孩子们还是大人,在这样的时候都欢天喜地的。尽管在不久之前,在这小村庄里出现了那样惨烈的一个时间,出现了那样残忍的案子,可是那沉重的气氛也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村庄里过年的气氛。
说到底,那也是属于别人家的悲伤,和自己没有丝毫的关系。
丁家是住在村尾的,按道理这里是安静的,可是这些年因为修建这皇家庙宇的缘故,附近也多多少少的搬来了不少的人家,这也让得这里也变得热闹了起来。
就算是丁小桥坐在自己的炕上,似乎也能模模糊糊的听见远处传来的一声接一声,一波接一波的爆竹声音。她想起来去年还有前年过年的时候,那个时候她遇见了穿着披着白狐裘的杜开霁,他粉妆玉砌,意气风发得像是一只骄傲的小狐狸。不过两年,又是过年,这个时候一切……
摇摇头,丁小桥告诉自己,不能继续去想这些事情了,想了出了徒增悲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作用。
只是耳边那噼噼啪啪的声音一阵阵的传来,如此强烈的对比,让丁小桥的微微有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愧疚感,她抬眼看了看莫思归,只见他垂着头,看不见表情。她的心里就这么堵了起来,她说:“抬起头来。”
莫思归缓缓的回答:“是。”然后他从善如流的抬起了头,
在他的脸上带着一个半张的面具,这是用普通的木头雕刻而成,遮挡住了他半边的左脸。其实这也是曹宿生想出来的办法,莫思归总不可能永远被关在丁家的院子里,他要在成年之后赎买自己,那么就一定要付出很多的努力,所以这抛头露面是正常的。可是要怎么跟别人解释早就已经死掉的杜开霁出变成了莫思归呢?那么面具就是最好的东西,只要跟别人解释,他的脸上有可怕的疤痕,不带上面具会吓到人就可以了。
可是这张面具在丁小桥看来却是如此的丑陋和恶心,似乎将她对于杜开霁所有的回忆全部斩杀掉了一样,望着这张脸,她说不出的愤怒,于是她说:“把面具摘下来!”
莫思归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他不卑不亢的朝着丁小桥行了一个礼,然后用尊敬的声音说道:“小姐,请恕小人面貌丑陋,唯恐吓到小姐,这面具还是不取为好。”
丁小桥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火烧了起来一样,她猛地就从炕上跳了起来,连鞋子也没有穿,直接几步就冲到了莫思归的面前抬起手就要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可是没有想到的是,当她的手刚刚碰触到那面具的时候,另一只手已经紧紧的握住了她的腕子,随后,那人的声音就像是这漫漫无比的夜色一样漂浮了上来,将丁小桥整个人都淹了下去。
“小姐,何必苦苦相逼呢?就算小姐不怕小人的丑陋,可是,小人却是害怕将这样的面孔面对他人的。”莫思归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云通河,刚刚化了冻,水平平的,缓缓的,连一点起伏都没有。
莫名的,丁小桥的心里就涌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悲伤,她抬起了眼睛,透过了那面具朝着莫思归的眼睛看去,再也不是那双明亮而通透的眸子,留下的之后深沉的,没有办法看到底的沉默。
一瞬间,她刚刚那跳下炕鼓起的勇气全部遗失殆尽,她就枯站在那里,似乎有千言万语,可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莫思归又看了定小桥一眼,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腕,退后了两步,行了一个礼,这才朝着那炕下面走了过去,从那里的脚踏上捡起了她的一双绣鞋转身来到了丁小桥的身边。
他缓缓的缓缓的蹲下了身子,低着头,用那温和而没有起伏的声音说道:“小姐,穿上鞋吧,虽然烧着地龙,可是这地砖还是会寒气入体的。”说着,他已经让丁小桥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用着力顶着她的身体,抬了她的小腿,拿起一只鞋为她小心翼翼的穿上。
他的动作轻柔无比,不像是给人穿鞋,倒像是伺候着一件稀世珍宝。
丁小桥低头看着莫思归,可是看见的哪有他原本时时刻刻都扬起来的面孔,看见的只有束着乌黑的头发,穿着小厮短袄服侍着自己穿鞋的莫思归。刹那间,丁小桥的眼睛里弥漫上了望不到尽头的潮湿,顺着她的脸庞低落了下来。
不偏不正,落在他垂下的颈子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