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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霞帔,那是每个女孩子心中最美的梦境。不要说王熙凤这等好强之人,就是迎春这样的懦弱小姐也做过这样的美梦,在家人的祝福之中,戴上凤冠、披上霞帔,告别自己的过去,嫁给一个知冷知热、温柔体贴的少年郎君,开始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当年王熙凤就是一面做着美梦,一面坐着花轿嫁给贾琏的。
但是现实跟梦境还是有区别的。
梦境里,她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媳,自然是一呼百应,威风八面;但是现实却是荣国府里当家的不是大房,而是二房,虽然自己是新妇,又是正经的长房长媳,依旧有人在背地里指指点点,不但上面两层婆婆的眼色,还要看一个五品小官的老婆和她的手下的眼色。自己的丈夫明面儿上是个官,实际上却是在家吃闲饭的。叫心高气傲的王熙凤如何受得了?
王熙凤努力讨好贾母,拼命抓紧了梦境了的荣光,却差一点点失去了自己真正宝贵的东西。
越是这样想着,王熙凤越是庆幸。
还好自己及时地反应过来了,不然,自己只怕还没有今天的自在呢。
平儿见王熙凤又抱着儿子不撒手,便道:“奶奶,我们该回去了。宝二爷还是那个样子,我们再不过去,只怕老太太又要叫人了。”
王熙凤不舍地抱着自己的儿子,心中非常地不满。自己的儿子比那个不知所谓的宝玉好多了,也可爱得多了。偏偏老太太就是偏心,只看得到宝玉一个。
王熙凤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进了摇篮,道:“二妹妹怎么样了?林大妹妹林妹妹那里可有什么话儿么?”
“奶奶,司棋递出话儿来,说二姑娘和四姑娘都很好,林大姑娘林姑娘还特地给二姑娘四姑娘准备了畅音阁的专门给小孩子使唤的上等好琴,还让二姑娘四姑娘跟着她们一起上课呢。”
“林大妹妹林妹妹倒是大方,不枉你二爷对她们家的事儿那么上心。”
“看奶奶说的。二爷对奶奶也是极上心的呢。”
“他对我是上心没错,可是你看看你二爷,有多早晚在家的?这大节下的,也不过是祭祖的那天在,今儿个一大早又不见人影儿了。”
“奶奶,二爷是忙正事呢。”
“我知道。如果不是正事,他一点会将首尾弄得很干净,不会让我发觉的。我也是心疼他。你看看他,这些日子都瘦了一大圈了。可惜,就我看见了,老太太和老爷都顾着宝玉去了,哪里会在意我们二爷?”
平儿道:“奶奶,依我说,二爷也只要奶奶心疼就够了。至于老爷担心宝玉,那也是因为老爷是个心肠极软的。看看老爷,再看看二老爷,真真叫人心寒。宝二爷还是二老爷仅剩的嫡子呢,才两天,二老爷就说出那样的话儿来,还比不得老爷,到现在都不肯放弃,宁可好医好药地给宝二爷灌下去,挣那一线生机。”
王熙凤道:“是啊。也不知道这些年二太太是怎么熬过来的。换了我,要是我儿子病得不省人事,你二爷却冷情冷、性、的,不提延医问药就我的儿子,反而搂着小老婆吃酒,我非拿了刀跟他拼命不可。”
“奶奶尽管放心,我们二爷才不是这等人呢。看老爷就知道了,宝玉不过是哥侄子,还是个碍手碍脚的,老爷都不肯迁怒了他,还尽心尽力地救治。二爷是老爷的孩子,自然是跟了老爷的性子,也是个有情有义的。”
王熙凤道:“也是。还好当初我嫁的是你二爷,如果当初进的是二房的门,我现在只怕哭都哭不出来呢。还好叔父当初有眼光,没有定下我那个死鬼表哥,反而定下了你二爷,才有了我今儿个的好日子。不然,哼!”
当年贾珠的婚事,王夫人也曾经想为儿子求娶王熙凤的,只是王子腾拒绝了,因为贾珠只是一个五品官儿的儿子,虽然知道读书,可是水平跟他老爹一样,一般般。王子腾自然不会将养在自己跟前当成亲生一般的侄女嫁给他。四大家族互相联姻四下通婚是不假,可是贾家又不是只有贾珠一个适龄的男子。
想想当初自己未嫁之时,经常能够听到的有关贾珠的赞誉,王熙凤就觉得自己被人算计了。如果不是贾珠的身体不好,如果不是自己进门以前,贾珠就已经死了,只怕自己夫妻两个还有得折腾呢,哪里会有如今的好日子。
一兄弟自己出未嫁之时就被人算计,王熙凤的心里就宛如火烧一般。
她再次摸了摸二字,又看看自己的女儿,道:“平儿,你留下,在这里照顾着哥儿姐儿,我自己去老太太那边。”
“奶奶?”
“宝玉一直不见好,老太太个二太太只怕已经乱了方寸了。老太太还好,我就怕二太太被逼急了,做出什么出格儿的事儿。你一向小心又周全,你留下照顾哥儿姐儿我也放心。”
“是,奶奶。”
王熙凤身边有四个陪嫁大丫头,可惜到如今就只剩下平儿一个了。也只有平儿她才放心。
将自己的一双儿女交给平儿,又敲打了下面的丫头婆子奶妈几句,王熙凤这菜带着例外两个大丫头丰儿彩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绛芸轩里,贾宝玉昏昏沉沉地躺着,贾母就在边上坐着,看着王夫人一调羹一调羹地将参汤喂进贾宝玉的嘴里。贾宝玉虽然还那个下咽,却吃不了多少,倒有一多半喂了帕子。
看见王夫人这个样子,再想想贾政的凉薄,邢夫人也抛却了最初的幸灾乐祸,望向王夫人贾宝玉母子两个,眼神里面也多了一些真心,也不一味地心疼哪些好参了。
大概这屋里也就王夫人一个是全心全意地望着贾宝玉能够好起来的。哪怕是邢夫人也知道,贾母疼爱贾宝玉是因为贾宝玉衔玉而生,又有个干娘说他将来会光宗耀祖,给家里带来无上荣光,所以才想着把这个有来历的金孙拿捏在手里。要是贾宝玉再不好起来,贾母也要放弃他了。
想起最近贾母开始频频问起自己的孙子,邢夫人也不自在。
她可不想自己的孙子跟贾宝玉一样被养成了废人。她本来就已经是填房继母了,还想着借着自己的孙子孙女跟继子儿媳妇儿打好关系呢,又怎么愿意看到已经养出了感情的孙子孙女被自己的婆婆抱了去?她已经是尴尬人了,可不想一辈子尴尬下去。
所以,邢夫人是屋里仅此于王夫人巴望着贾宝玉好起来的。
王熙凤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贾母在上面坐着,不时地拿帕子抹抹眼角,邢夫人站在床沿边上 看着王夫人给贾宝玉喂参汤。
邢夫人也看见王熙凤进来了,乘着贾母不注意,给王熙凤使了个眼色。王熙凤心里咯噔一声,就知道贾母又惦记上自己的孩子了,也绷紧了那根弦。
贾母道:“凤丫头,你方才去哪里了。我刚想叫你,谁知你一错眼就不见了。”
王熙凤笑道:“老太太还说呢,如果不是宝玉的事儿,孙媳妇儿又怎么会中途走开?”
贾母道:“宝玉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呢。大哥儿可还好?”
“到底瞒不过老太太去,孙媳妇儿不过是偷溜出去看了下孩子,老太太就知道了。我们哥儿姐儿都还好,太太派了妥当人照顾着,老爷也是每日都要问上几次的,自然说妥妥的。老太太,上回老爷让外头给宝玉抄写经文祈福,林大妹妹林妹妹也抄了,刚刚派人送来。老太太您看,是供奉在哪里好?”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宝丫头三丫头云丫头都抄了,又有什么用?宝玉还不是这个样子?”
邢夫人道:“谁说宝丫头抄了没用,林大丫头林丫头抄了就没有用的?这俩孩子的福气大着呢。”
说着,邢夫人就取过了王熙凤手里的经文,道:“这俩孩子到底是老太太的外孙女儿,这人长得俊,这字也俊。”
王熙凤将手里的经文双手捧给邢夫人,这一低头,却忍不住轻呼:“哎呀,方才我好像看见宝玉的眼珠子动了动。”
话未落音,贾母也起身过来看贾宝玉了,邢夫人也只好退开。
王夫人更是连眼睛都不眨地望着儿子。可惜,贾宝玉依旧没有反应,让王夫人不觉悲从中来:“凤丫头,你不要安慰我了。我知道宝玉只怕真的……”
王熙凤见贾宝玉没动静,也觉得是自己眼花,有些尴尬:“真真是,往日里老太太太太们都夸我聪明伶俐,谁想到我反而是个眼花的。”
贾母道:“凤丫头,你也该改改这个脾气来 这样一惊一乍的,你二太太年纪大了,可吃不消。”
邢夫人道:“也许并不是凤丫头眼花呢。宝玉对家里的这些姐姐妹妹们最是上心,这里头最最牵挂的便是林家两个孩子。许是听到我们提起林大丫头和林丫头,他心里记挂着,所以才有了反应。”
说着邢夫人就对着床上的贾宝玉道:“宝玉,你可要快到好起来哦。你林大妹妹林妹妹都给你抄经祈福了。”
一直握着贾宝玉的手的王夫人明显地感到贾宝玉的手动了动。
她大喜过望,几乎从邢夫人的手里抢过了那刀境外,道:“宝玉,宝玉……”
这下连贾母都看见贾宝玉的眼珠子动了,王夫人也再次感觉到了贾宝玉都手在动。
“宝玉,宝玉在抓我的手,他在抓我的手。”王夫人几乎喜极而泣了。
邢夫人道:“看来林大丫头林丫头的的确确是个有福气的。”
贾母道:“对对对。把这次她们姐妹孝敬我给那座开过光的竹根雕的观音请过来,再把这经文也供上。借着她们姐妹的功德,希望宝玉能够早日平安痊愈。”
贾母这样一说,立即就有人去安排了。少时,屋里供奉上了观音,贾母也带着一众女眷拜了拜。说也奇怪,到了晚上的时候,贾宝玉居然睁开了眼睛,叫了一声老太太。
贾母见贾宝玉只急得自己一个,自然是满意的,王夫人也高兴。又是打发人去林家,麻烦林招娣林黛玉姐妹两个再抄些经文,又是请太医过府诊脉的。
王太医倒是说贾宝玉既然已经醒来了,就不要紧了。只是需要好好修养即可,汤药不可费,日常饭食也要注意,又开了药膳方子。
得了王太医的话,提心吊胆了好几个月的贾家上下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贾赦也担心自己的母亲,毕竟贾宝玉不好了,贾母也跟着一样煎熬,让王太医给上至贾母,下至邢夫人王夫人和自己的宝贝孙子孙女都看过了,这才用上上封儿谢过王太医,又亲自送王太医出去。
熬了这么多天的贾母也累了,这一松懈下来,也有些撑不住,交待了几句之后,就回去躺着了,邢夫人伺候婆婆休息了,这才回去休息,独留王夫人在贾宝玉的屋子里,守着儿子。
在回大房的路上,邢夫人将王熙凤叫到自己的车子上,道:“虽然我们派了妥当人守着哥儿姐儿,到底没有亲自看着来得放心。哥儿想必也想娘了,你跟我一起回去看看吧。”
“还是太太疼媳妇儿,知道媳妇儿心里记挂着孩子。”
“谁说不是呢。这孩子都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看看宝玉就知道了,平日里老太太的确上心,可是一出事情,老太太终究比不得他亲娘。”
“老太太儿孙众多,当然比不得太太对我们哥儿姐儿的心思。”
“这话儿倒是不假。老太太抱孙子都抱了好几回了,就连嫡嫡亲的重孙子都有两个了。我们大房如今却只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呢,自然矜贵。”邢夫人叹了口气,道:“虽然下面有不少人奉承着二老爷,说二老爷有多话多好的,可是在我看来,二老爷到底比不上老爷,在这次的事情是就可以看出一二了。”
王熙凤道:“那是。不说宝玉的事儿,就说我们二爷。如果不是老爷在前头张罗着,只怕我们二爷也不可能安心地做事呢。”
邢夫人道:“说起来,琏儿如今还在为林家的事情忙碌着吧?让他好好干。老爷就只有一个爵位,能够帮到他的也有限。如果去求你叔父,未免露了痕迹,将来就是升了官儿,别人也回找茬儿。还不如乘着这个好机会,立点子功劳出来给别人看看。你姑爹在南面,林家是你林大妹妹林妹妹当家,又正赶上收拾家里的家庙祭田,琏儿天时地利人和都有,正该好好表现表现。”
王熙凤道:“我们二爷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前儿个去给二妹妹送东西的人回来说,二妹妹跟着林大妹妹林妹妹一起学琴呢。”
“林大丫头林丫头倒是有心了。”
“太太,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听司棋说,林大妹妹林妹妹送了二妹妹和四妹妹每人一面琴,据说还是畅音阁里的好东西,少说也要上千两银子呢!”
“林大丫头和林丫头管家,手里来来去去数万两银子,拿出一点子来招待客人也不算什么。她们家的事情也多亏了琏儿呢。只是,人家记着琏儿的好,我们也不能太理所当然了。中元节的时候,你不要忘记备些体面的东西送去。”
“是,太太。”
“不过,这琴的事儿,还是要跟老爷打个招呼的,你有空儿也跟东府的两个说一声儿。”邢夫人道,“老太太心底看重宝玉,对其他的孙子孙女们难免有些疏忽。大丫头在家的时候,也就跟现在的林大丫头一般大呢,那边就把什么琴啊笔啊的都准备好了,哪里像现在,她们姐妹连个正经的先生都没有,只能跟着林家的孩子学。对了,林家有没有请先生啊?”
王熙凤摇摇头,道:“媳妇儿听说,因为姑爹不在京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方便,所以请了林大妹妹林妹妹的远房堂叔祖每旬过来指点一二。”
“香积寺的觉远禅师?”
王熙凤愕然:“太太也知道?”
“老爷说过,听说年轻的时候是江南解元,还未弱冠就中了会元,自开国以来,也就三个而已。若论学问就是你姑爹也未必比得上他!只是这人没有夫妻子嗣的缘法,连着娶了两位妻子,先后死于难产,都没有给他留下如何儿女。曾经有流言说,当时皇家有意招他为驸马呢,因为他克妻,这才罢了。再后来,他就出家了。”
“原来林家还有这么一号人物?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这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旧事了。据说,当初这位林解元进京的时候,京里有不知道多少名门闺秀为之倾倒。史家也曾经为老太太探过口风呢。”
“原来如此。”
“这事儿你心里有数就成。你姑爹不在京里,你林大妹妹林妹妹到底束手束脚些儿,也难为她们能找出这么一个人来。对女孩儿们的教养尚且如此上心,更不要说男孩子了。也难怪林家比我们家强。”
“看太太说的。我们二爷也是个能干的,老爷太太对我们二爷好,对哥儿也上心,将来我们家未必就比不得她们林家。”
邢夫人拍拍王熙凤的手,道:“你倒是有心气儿的。只是我们家里偏偏是这个样子,想要中兴又谈何容易?人家都说,长幼有序尊卑有度,齐心协力才是兴旺之根本。可是我们家?都差一点自己斗起来了。老爷跟我倒是无所谓,只是你们就委屈了。不说别的,就说琏儿的事情,如果不是你林大妹妹林妹妹递出话儿来,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儿。”
“太太……”
王熙凤还想说什么,却已经到了地儿了。她先跳下车,又伸出手,扶着邢夫人下了车,这才伺候着邢夫人进去了。
邢夫人扶着儿媳妇的手,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屋子,先去看了看孙子孙女,又亲手试过寒温,又问了话儿,见这一双孩子睡得极香,这才回了正房。
邢夫人没有开口,王熙凤自然得伺候着。不过,邢夫人也没有磋磨儿媳妇的意思。净了手,就让王熙凤坐了,然后道:“还好还好,这俩孩子没有事情。老实说,自打宝玉病了以后,我就担心我们哥儿姐儿。如今见他们平平安安的,我也就放心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去看看他们,就直接回去吧。”
王熙凤应了,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去了自己两个孩子的屋子。
平儿早就得了消息,将王熙凤迎了进去。孩子还年幼,王熙凤也不可能带着一溜儿的丫头婆子杵在摇篮前,平儿见没有外人,才低声道:“奶奶,宝玉大安了,奶奶也可以安心了。”
王熙凤痴痴地望着孩子,道:“哪里这么容易?在孩子长大成人之前,我都不能放心。要知道,宝玉好了,家里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越是这样的疏忽,哥儿姐儿越是容易被人得手。平儿你把伺候哥儿姐儿的丫头婆子都叫来,我有话说。”
王熙凤一向是个精明的。她也知道,除非大房绝嗣,否则这祖宗基业自然轮不到二房;二房想名正言顺地住着荣禧堂,也只有算计大房的,首当其冲,就是自己的儿子。在王熙凤生下儿子以后,就注定了她不可能跟王夫人一条心。尤其是邢夫人这样警告她,她自然就更加小心了。
这个世界到底是男人的世界。哪怕王熙凤再厉害、再有才干,如果没有贾琏在前面撑着,她也跟李纨一样,就是要再多的本事,也都是白瞎。李纨有还有个儿子可以依靠,如果自己的儿子不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这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只怕自己还比不得李纨呢。
王熙凤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
一个女人家,如果没有儿子,就是千好万好也会被抹了去。这就是世道的不公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