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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甜水巷,穿过石牙街,又过了深井坊、正府街、琴台路,最终就来到东正街了。
东南西北四正街,是贯通济仁县的四条正街,呈十字状将济仁县切割为四块。
四正街也是济仁县最宽敞的道路,如四正街中的东正街,就有三丈宽。
万青行到此处时,耗时颇多,天色也已大亮,早晨日光灼灼,在初冬的时节里给人带来温暖。
东正街上此刻也已是热闹无比,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
那县中知名的张麻子胡饼铺,铺门大开,内有伙伴十余人埋头苦干,分擀面、制饼、入炉三道工序,各有两三人负责,已有流水线作业状,门前也是顾客众多,有外带单食,也有等货散卖的小零售商;
孟元茶楼也已开铺,一伙儿望火楼公人正闲坐其间,嬉笑怒骂,吃上两口点心,再饮上一盏茶,提神醒脑,准备应付一天的公事;
赵广德鹿脯铺子的伙计正慢悠悠地下门板,准备开铺,只是这家的鹿脯多有阴暗,“万青”曾跟着唐明往这家送过死骡充鹿肉……
万青行走于东正街,前有三五公人高谈阔论并肩前行,后有挑柴进城鬻者冒着热汗喘着粗气,左侧是携有小儿的农家娘子,面有菜色、张头四顾不已,似是初次进城寻亲,右首走过一顶二人滑竿,这种简陋的轿子上正坐着一位身穿锦袍的富家翁、正闭着眼睛裹紧皮裘,在闭目养神。
鼻尖闻到的是,是各色食物香味、动物屎粪味、行走而过的酸臭味等夹杂在一起,耳旁听到的,是各色叫卖声,高谈阔论声,小儿哭闹声……
忽,前方慌乱,人群纷纷散开,三位身着红黑圆领公服的公人疾行而至,手提水桶、刀斧,行色匆匆,又有人声传达消息,
“仪楼街走水!”
济仁县设多处望火楼,负责督查城内火情,专职火情扑救。
那一伙儿正在孟元茶楼饮茶的望火楼公人于是纷纷而起,留下一人结账,其余人等一边抱怨咒骂、一边散作两堆,一堆跟上那三位公人,一堆朝着最近的双桂巷望火楼奔去……
清晨的阳光铺满东正街,毫无偏颇地洒落每个人的脸上,渡上一层金光。
这是济仁县的早晨。
……
沿着东正街往西一路走,走到头,便是西真教济仁县分观所在了。
西真教济仁县分观位于济仁县最中心处,东西南北四正街交汇之处。
分观附近地界,商铺林立,检校库、市易务、抵当所、酒楼、客栈、金银器铺、书店、香铺、成衣店、庄宅牙行、邸报所、信行等等一应俱全,皆是有实力的大商户,门脸一个比一个大,建筑材料也多是砖石为主,辅以木料。
此处的人流量也是最大的,比起东正街来,更是热闹,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还是早上,已经人声纷杂。
这就是济仁县的CBD了啊……
济仁中心,黄金地段,一铺在手,生活无忧。
万青站在分观正门口,遥望四周,感慨不已。而这一番走来,他脚步不停,现在身上也很是暖和,背脊上都微微冒汗了,只是他现在身体虚弱,一路就只是走过来,也觉气喘难受,双腿酸痛了。
真成了病秧子了,也不知道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万青嗟叹了一番,随后终于提步,向西真教分观迈去。
分观四周有一丈多高的围墙,环绕开去,圈起一大片地界,正门则有两丈宽,此刻已洞开,旁边还有两扇耳门,也都开着。
虽是早上,香众却已不少,门口始终人流不觉。从衣服派头上来看,也是各色人等不等,既有乘轿而来的富户,也有脚踏草鞋身穿粗布短褐的贫民。
万青径直走了进去,迎面就是一座大院,院中供着一个半人高的宽大香炉,周围还有不少花草树木。
穿过院子直前,就是主殿,只供一神,便是西王母。
偌大的主殿纵深极广,有二层楼那么高,西王母像供于中央神台之上,一丈多高,面相庄严,头戴栾冠,手持玉尺,身穿玄衣,通体渡有金粉,望之肃然。
在西王母像左右的两根圆柱上,还挂着两张竖牌,左书“观明端静天西真妙无元君”,右书“上圣无极王母”,这两者合在一起,才是西王母的全名。所谓“西王母”,“王母娘娘”之流,只不过是民间信徒对于这位上圣无极王母的简称。
万青看着神像,闻着主殿中的线香味道,感受着殿中宁静,心神不自觉地也慢慢平静了下来,只觉一片祥和,很是舒服。
随后突地回过神来,再一看前方那几位正在恭敬跪拜的信徒,隐然有所感:若是他人也像自己刚才那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西真教的信徒会这么多了。
光是这让心神宁静祥和一条,对于很多心思繁杂的凡人来说就已经有很大吸引力了。
这里的香是自取用的,并不像后世的一些庙宇那样还要收费,所以万青虽然身上一文钱都没有,还是能够上去取了三支香焚了。
他到前方的蒲团上跪下行了一礼,上香,随后起身,走到一旁伺立着的一位道人身前。
那道人四十来岁,竟是一位坤道(女道人),头戴道冠,一身青黑道袍干干净净。而因为对方是女性,万青也不敢靠得太近,生怕遭到霉运,所幸对方年岁已大,且长相并不出众。
见万青凑上身来,她微行一礼,问道:“敢问信士有何见教?”
万青说道:“我叫万青,我找门头李然。”
言毕,万青还有些忐忑,不知道陈冲和现在有没有关照过观里自己会过来报道。
不过还好,那道士闻言,又看了他一眼,然后道:“请信士稍待。”随后,便唤来一道童,吩咐了他一番。
万青在这干等了没一会儿,就有一三十来岁的道士从殿后走来,长相其貌不扬,见到万青后在他脸上看了一圈,随后就微微一笑,道:“可是万家大郎?贫道李然,左典造已吩咐下来,请随我来吧。”
万青一行礼,便跟着他向殿后走去。
西真教着实财大气粗,在这黄金CBD地段占地极广。
李然领着万青出了主殿,穿了三个大院子才停下,其间风景极好,各有假山流水,树木花丛众多,最后两人拐进一间小院中,站在门外唤了一声,待门中传出声来,才领着万青推开门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万青发现这是一间连屋,左右都各有一扇门帘,正中的堂屋则是摆设成了书房模样,设有书桌一张,一人正坐于其后。
李然和那人打了声招呼,又领着万青进了左首那间房。
这同样是一间书房,书架桌椅比起外面那间要好上不少,墙上还挂了一副郭熙的《关山春雪图》,是否为真迹不可知,屋内则很是温暖,对于一路赶来的万青来说甚至觉得有些热了。
在那书桌正后方,正坐着一位虬髯大汉,环首大眼,看着粗犷,穿着一身道服,绷在身上像紧身衣一样,颇为滑稽。
虬髯大汉身旁站着一人,身穿便服,面若老农,正是万青昨晚见过的云水堂廖顾北。
“左典造,万家大郎万青带到。”
那廖顾北看了一眼,也一点头,对那左典造道:“此子正是万家大郎万青。”
左典造正拿着一卷书册在读,闻言,头也不动地斜睐了万青一眼,对那李然说道:“行了,你出去吧。”
李然应是,这便出去了,廖顾北则是站在一旁动也不动。
待李然离开后,左典造放下书册,从左首案牍中拿过一本书册,翻了两下,翻起眼皮斜乜了万青一眼,随后目光落回面前的书册上,缓缓念道:“万氏大郎万青,荆湖南路广元府济仁县人士,虚岁廿二,三世祖讳莽,为济仁县下、上方村村民,一生务农……万青其人,多有不良,因偷盗、勒索、斗殴等事屡次抓捕……绍兴二十五年,偷家中户籍书,欲鬻其妹万桑于青楼之中……”
万青站在案前默默听着,感慨这西真教能量甚广。
别说他自己了,就是连他的家世都在这里记载得清清楚楚。另外,他也注意到,左典造在念到关于他的那些履历时,面色很难看,也不知这脸色是摆给他看还是摆给廖顾北看。
等到念完之后,左典造放下书册,直勾勾地盯着万青,却不说话。
万青也不知这流程该怎么走,只好同样默不作声,一动不动。
那左典造盯了半天,才终于又开口,道:“家世尚算清白,只是品性太过不良……”
其实他早已看过万青的履历,对其非常不满。
做过些恶事也就罢了,西真教中并不是没有这种有过劣迹的人,甚至还有曾经的绿林好汉加入十方堂呢。但是万青不单对外作恶,对家里人更甚,竟然还想把自己亲妹妹卖到青楼去,这才是最让左典造所不齿的。
这算什么男人?连人都不算!
按照他的想法,这种人就不可能让他进入西真教受职!
但无奈的是,陈冲和一力坚持。
虽然他和陈冲和一样,都身为西真教济仁县分观的九位执事之一,可是执事和执事之间的权力地位是不一样的。
云水堂是西真教最独特的一个部门,直接受每观方丈执掌,只对方丈负责,地位超脱,别说他这个典造房典造了,就是三都、乃至于监院这样的存在,都不能无视云水堂的意见。且云水堂每年都有若干自决入教名额,无需经三都议事便可给出。
陈冲和一力要收万青,除非方丈开口,否则谁也无法驳斥,左典造自然也不例外。
他倒是也想过找方丈理论,可是当他去找方丈的时候,才知道方丈一大早就溜了,说是“去七里铺巡视教务”……
左典造嘴角抽筋,很想说“你回去吧,我们不收你”,但话到嘴边,却是变了模样。
“若入我教,你往日那般劣迹行径,今后便不可再犯,如若不然,本观方丈铁面无私,绝不容情!即使是陈堂主也保不住你!”
他这话看似对着万青说,但其实真正要说给的却是廖顾北和他身后的云水堂。
不过廖顾北不知道是没听出来还是根本没去听,跟个木头一样站在旁边一动不动,面色也未有分毫变动,倒是万青凛声答道:“是!”
对于西真教这样一个道传教派称“方丈”,万青并不觉得奇怪。
所谓人心方寸、天心方丈,“方丈”一职,本就是道教十方丛林的最高领导者,汉传佛教以之用于职位称呼,也是借鉴。只不过因后世众多影视剧的原因,很多人才以为方丈只是佛教职称,万青却是刚好阅读过相关方面书籍,对此有所了解。
那左典造见他态度恭敬,虽也知此类人等狡猾、不可偏信表面,但能有这样一个态度终究还是不错的。
随后,他便直接按照程序认真询问道:“你可愿入西真教?”
万青再次恭敬答道:“弟子愿入。”
左典造一点头,将那书册反转过来,推向万青,“那便画押吧。”
万青伸出大拇指,在一旁的红泥盒中使劲按了按,就要在那书册页上按下去,可大拇指距离那书页两寸距离时,却是停了下来,过了两个呼吸,这才终于重重地按了下去。
一切搞定后,万青看着这书册,有些恍惚。
之前陈冲和和他只是口头说说,对于万青这样一个从后世来的人而言,还是这种真正画押登记的形式,更让他认同,带来的心理冲击也更大。
这一步,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西真教在大宋地位超然,光是这样一个火工居士的位置,每年都有无数豪强富户想尽办法捞名额、塞人进去。职位上的月俸倒是小事,关键是这样便能和西真教拉上关系了,那样各方面行事会方便很多。
结果这无数人艳羡的差事,却被他这一没关系、二没钱财的泼皮无赖得到了。
不过真要追究起来,他也是拿这条命博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