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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湛到宣德宫的时候,宋弥尔正在享用晚膳。
平日里,后宫妃嫔们都用的是尚食局,皇帝用的是御膳房以及尚食局,但太后、皇后、皇贵妃以及四妃都设有自己的小厨房,剩下的妃嫔们,除非皇帝发话,都只能按照妃嫔的位分,用着尚食局的膳食。
宋弥尔这顿饭,是她用小厨房的第二顿,头一顿她自己亲自下厨,做了不少的糕点,同大家分着吃了,便来了下厨的兴致。
往回在家里,宋弥尔也时常下厨。宋家在她父亲这一代,不比其他世家,对子女要求有多严格,常常是放任自由,在别家小姐还要默写《女训》《女诫》的时候,宋弥尔往往跟着大哥二哥爬树上屋,或者跟着姐姐们将衣服穿得稀奇古怪,想些别致的法子来作弄自己的父母,下厨更是常有的事。起先是为了好玩,趁着厨房的掌事们不注意,在菜肴里胡乱加些调料,常常把爹娘兄长吃得哭笑不得,要不是辣得差点让大哥吐出来,要不就是把娘甜哭了,有一次小弟吃了一碗特别好吃的羹,吃完才知道她们在里面放了存了好久的剩菜,吃完就开始拉肚子,姐妹五个被罚去充当小弟的侍女整整三天,伺候他直至痊愈。自那以后,宋家其他几个女儿对厨房便没了兴趣,转战别的地方玩耍,偏偏宋弥尔却仿佛和厨房杠上了,没事便往厨房钻,倒是练就了一手好厨艺。
自宋弥尔想通后,再也不复之前的郁郁,整个人又活泼了起来,除了在外边要端着架子,回了自己的寝殿,便想到什么就做什么,也不去关心妃嫔们私下里的来往纠葛,也不去打听沈湛晚上去哪儿安寝,一回到寝殿稍作休整便钻进了厨房,跟着小厨房的掌厨捣鼓了一下午的糕点。刚刚又想到几道没有做过的菜,换了身衣服就又去了厨房。厨房的掌厨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到现在哪怕是宋弥尔要提刀切菜都镇定自若了。
今日摆在宋弥尔桌上的也就五道菜,两荤两素一汤,伴着几样点心。一道荤菜是鱼,起了名字叫它似蜜,先是将鱼骨鱼刺全部剃掉,鱼肉捣碎,拌上蛋清,淋了梅子酒,腌制后将鱼肉码成大小均匀整齐的薄片,刷上一层蜂蜜上锅蒸,蒸得八九分熟,浇上特制调味汁,撒上葱,最后浇上滚油,这道菜也就差不多成了,关键在于调味汁用了猪骨、乌鸡、虾与贝类分别熬制的熬汤凝炼,榨了蜀地进贡的米椒添进去,最后再浇上一道泡油,看着没有颜色,但梅子酒、蜂蜜、辣椒和汤料的精华全都被鱼肉吸收,肉质鲜美,又没有鱼刺,明明是辣的,吃到最后却又有蜂蜜的回甜和梅子酒的清香,宋弥尔在家时,就着这道菜能吃整整两碗米饭。
第二道菜叫做樱桃肉,原本是前朝某个太妃最爱的一道菜,流传至今已经做了不少的改动,到宋弥尔这里,她便把原本的猪里脊换成了猪腰柳,切成细细的肉丁焯好,用目下冰窖中还留着的樱桃去核,将一粒粒虾肉塞入樱桃之中,放入陶瓷罐内,入事先泡好的明前龙井,恰恰没过樱桃顶部,置小火慢煨,途中加入些许冰糖与精盐,炖至樱桃酥烂,汤液金红,看上去色泽鲜美,樱桃的清甜克化了猪肉的肥腻,一颗樱桃放入嘴里咬下去,汁水四溢,肉糜耐嚼,樱桃清甜,又混了茶香去了腥,又不至于让樱桃的甜盖住了猪肉的香,色香味俱全,让人食指大动。
剩下两样素菜,一个是用蛋皮做了荷包的形状,里面裹了炒熟的香菇、玉兰和玉米,沾着蘸料吃,另一道菜是上汤白菜,清水般的汤底实则是加了猪骨、野鸡、鲍鱼、海参熬成的高汤,另有汤是豆腐汤,冬瓜蜜饯、松子百合酥、荷叶茉莉糯米饼以及蜜汁蜂巢糕。
宋弥尔端端正正在桌前坐了,亲自接过侍女手中的菜盘,按着颜色种类摆好,因着是自己亲自下的厨,从择菜到做好都有自己参与,宣德宫目下能接触到厨房和自己的也都是自己人,便也不必担心下毒之类的事情,屏退了宫人,宋弥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寝宫的侧殿内,拿起象牙箸,宋弥尔先夹了一块樱桃肉,入口即化,好吃!宋弥尔吃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梓潼这是一个人在吃独食啊。”宋弥尔正吃得高兴,耳畔突然响起沈湛阴测测的声音。
“咳咳咳。。水。”刚把一块鱼肉放进嘴里的宋弥尔直接被吓呛了。
“沈湛!”喝过沈湛亲手递来的水,宋弥尔缓了好一阵,黛眉扬起瞪他:“你不知道我在吃鱼嘛!万一有刺卡住了你赔我一条命啊!”
原本挂着笑的沈湛一听这话立刻沉了脸色拽住宋弥尔的手臂:”胡说什么呢!”
宋弥尔不满地噘着嘴,“明明是你先吓我的!”
沈湛睇了睇她松快的神色,自己也觉得松快了许多,“好好好,算我错了还不行吗。连名带姓都叫上了,不叫‘皇帝哥哥’了?”沈湛衔着笑意打量着宋弥尔。
“你要不要吃这个,我亲手做的哦!皇!帝!哥!哥!”宋弥尔笑得像个小狐狸一样,却又故意作出咬牙切齿的样子。
“梓潼亲手做的?”沈湛眉头一挑,“那我可得好好尝尝。”说完招了守在门外宫人奉了一副碗筷上来,拈了一块鱼肉在嘴里,沈湛眼中闪过一丝惊愕,接着神情好笑,”这就是你说的有刺?“
宋弥尔眼珠直转:”我说的万一,又没说是现在!怎么样,好不好吃?”
宋弥尔略显紧张地盯着沈湛的神色,待沈湛转过头来,又假装不经意地侧过头望着别处。
沈湛故意停顿了好一会,才慢悠悠地拿锦帕蘸了蘸嘴角,”还不错,就比御膳房的差了那么一点。”说完,又慢悠悠地夹了一个荷包,放到嘴里咬了半口,蹙着眉瞅了瞅里面装了些什么,半响回过滋味,展眉一笑:”这个倒是有趣,就是玉米太甜了,没有辣味。”
谈笑间沈湛与宋弥尔不知不觉便将四菜一汤以及糕点全都一扫而空,宋弥尔吃饱喝足摊在了座椅上,摸着肚子喟然一叹:“真好吃啊。”
沈湛好笑地看着宋弥尔像被人抽了骨头一样软趴趴地靠着,蓦地一笑,一字一顿地说道:”弥儿,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
宋弥尔身子一颤,勉力着让自己在椅上坐直,眼珠一转不转地观察了沈湛的神色,回想了刚刚他说话的语气,确定他是认真诚恳地在感叹,而不是又要暗示些什么事情。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垂下眼睫:”还好,母后教了我许多,陛下和母后又都赐了我帮手,做起事来还是十分顺畅的。”
沈湛见她又变得恭敬,恢复了敬语,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放缓了语气:“我才登基,朝中事情太多,后宫之中难道有我顾不到的地方,你若有什么问题便遣了人来找我,千万不要一个人硬撑,要知道,你是我的祭了天地、拜过太庙、行了周礼的妻子,宫中的大小事务都要靠你操持做主,由你来做,我也放心。”
宋弥尔听这话身形一顿,半响之后抬起头来对着沈湛笑了笑,“陛下你放心吧,弥儿会把后宫照顾好的,柔贵姬那儿我已遣了太医去看了,今日后宫的姐姐妹妹聚在一起也十分开心。”说着又对着沈湛甜甜一笑。
沈湛心头一颤,抬手抚了抚宋弥尔的额发:“弥儿,我的意思是,后宫的事,只要不涉及朝堂和宫墙之外,你都可以顺着自己的心意来,不必委屈了自己,你是我求娶而来的妻子,我娶你来不是要让你不快活的。”
沈湛觉得宋弥尔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她也笑得很甜,但自己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弄得自己心头不甚爽利,至于哪里不对劲,沈湛却又没有静下来细细去想,只好抬手抚了抚宋弥尔说了一通话,便静静地望着宋弥尔。
“我知道了,”宋弥尔静了须臾便抬起眸子,嘴角上扬,声音越发地甜腻:“我很厉害的,皇帝哥哥你不知道吗,昨日贵妃可是被我坑了好大一回呢。”
沈湛看着宋弥尔的笑容,明明是笑得很灿烂,自己却总想让她不要再笑,心里面一阵发酸:“弥儿,我。。”开了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沈湛双眼一闭,叹了一口气,“弥儿,我日常总会想起我们小时候在宫里捣乱的事情,总是历历在目,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沈湛试图用幼时回忆来勾起两人之间快乐的事情。虽说自己同伯尹说,总要让自己的皇后能够独当一面,而不是只靠着幼时的情分过日子,但真要逼着宋弥尔去做一个贤良淑德的皇后,沈湛却又不忍心曾经那个聪明胆大又活泼潇洒的宋弥尔就这样湮没在这后宫之中,前阵子逼着她不要去依赖自己,逼着她去认清当皇后的事实,如今看见宋弥尔端庄恭敬,自己却又觉得后悔。但若再来一次,自己大抵也还是会那样做,毕竟,自己需要的是一个能如同母后一样撑起自己后宫的人,而不是一个青梅竹马的妹妹。
宋弥尔双手叠放在裙上,垂着眸不知道在思量着什么,沈湛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
宋弥尔心中也像是在天人交战,原本早上想通了的事,现在却又乱了起来。早上的时候她在想,就好好生生当个皇后,料理后宫,自己和父亲都看得出来,沈湛这个新帝登基到底想做些什么,她不相信其他的世家、朝臣们看不清楚,可到手的权力不是那么好放手的,父亲倒是有急流勇退的心思,但朝廷中的是,也不是说辞官就辞官的,门下的弟子,交好的大臣,清流贵族的派系,种种纷乱,必不能轻轻松松递个折子就全身而退。
所以父亲在等,等一个时机,在这期间,父亲会周旋,会为了“维护利益”而维护利益,但有些话不是君臣之间能说开的,沈湛并不完全信任父亲,即使话说开了沈湛也必不会真的相信。
所以自己就好好地住在宣德宫,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不松口,该退于人后的时候不出头,儿时的情谊已是很遥远的事情,所以自己能保证的就是宋家一定不能有事,父亲母亲兄弟姐妹不能有事,沈湛会在最后念着幼时那短暂的情谊赦自己一命。
但却没想到,沈湛却会在自己自以为想得通透的时候,循循善诱,提起幼年时候两人分外愉快地日子。
宋弥尔觉得自己就像在两个漩涡之间,任意做决定掉进哪一个都不是好事。
于是她想了又想,思忖了片刻,才心中惴惴斟酌着开了口。
“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做好你的皇后,”宋弥尔歪着头朝沈湛莞尔一笑,“就凭皇帝哥哥如今和我讲话仍旧是以‘你我’相称,我便明白,皇帝哥哥心中必是有我的。从前我们怎么样,如今还是怎么样。我不会再拘着自己,我会好好的,但你也要相信我,倘若有一天,我伤害了别人,必是那人先伤了我。”
宋弥尔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坚定。
沈湛心中一定,明白她话中的意思,继而长舒了一口气,像是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别人都好办,眼前这个人。。沈湛握了宋弥尔的手,低眉笑道:“卿卿,我会相信你,你。”沈湛顿了顿,以宋弥尔察觉不到的艰难语气补充,“你也有相信我。”
宋弥尔被握了手,一时之间脸颊有些泛红,沈湛瞧见了,轻轻挑了挑眉,一时之间诸多感概涌上心头,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感概什么,又想确定些什么似地,心头略微一跳,便立时俯身在宋弥尔耳边低语,“时候不早了,梓潼,咱们早些安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