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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岁
“喝点茶。”徐惠然站起来给蚕姐倒了杯茶。
蚕姐终于不咳,喝了口茶。
“你不乐意?”徐惠然倒是有些怀疑自己了。
平日里看着蚕姐和杜阿福有说有笑的,好像挺亲密的。怎么提起来了,蚕姐是这种样子。
蚕姐脸红着,不知道是咳的,还是红的。
徐惠然给自己也倒了杯茶,喝了一口。她现在比蚕姐还不自在。
徐惠然在意蚕姐,希望蚕姐幸福,觉得杜阿福人老实,蚕姐嫁过去不会受欺负。
这么着才跟蚕姐说。但要是蚕姐不乐意,却因为是她说的,勉强嫁了,以后不幸福。徐惠然会更难过。
“五奶奶……”蚕姐低着声。
“蚕姐,没关系。你要是不喜欢阿福,就当这事没提过。到底这是你的一辈子,不能马虎的。女人跟男人不同……”
徐惠然盯着手里的乳白瓷茶杯,碧绿的茶汤在里面微微荡漾,杯底的茶叶却沉静不动。
“五奶奶,我……没想过这事。”蚕姐看着徐惠然。
徐惠然松了口气,手不自觉抓上了领子:“那蚕姐你可以现在想。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就来跟我说,我跟老爷提。”
蚕姐点着头,有些发晕,出门时头撞到门框上。
“蚕姐……”徐惠然唤了声,半起了身。
“没事,五奶奶。”蚕姐揉着头,直着往前冲,又忘了门上挂得竹帘子,手一抓,帘子给扯下来。
徐惠然站了起来:“蚕姐,你没事吧?”
“没,五奶奶。”蚕姐看着掉在地上的竹帘子,“帘子掉了。”
“我让阿富来装上。”徐惠然走了过去,从蚕姐手里接过了竹帘。
蚕姐沿着墙往厨房跑去,她得有个地方去,心里乱成了一团。
《西厢记》里红娘可没有给崔莺莺配了谁,蚕姐有些委屈,她那么忠心,可感觉就像给人要扔出门去的小狗。
跑到了厨房门口,蚕姐没进去,往柴堆那走,正好看到杜阿福,蚕姐的脸红了,心跳了起来。
杜阿福看了眼蚕姐,又低下头劈柴。
光着膀子的杜阿福,蚕姐不是第一回见,以前见多了,从没感觉。今天见了,却觉得不同。
哎哟,那些羞人的事怎么能想。这种只有那些不知臊的老娘们才会想会说呢。
蚕姐扭身进了厨房,坐到了小凳上,摘着菜。
罗马扭头一看:“蚕姐,你怎么把摘好的菜扔到了地上,那些不要的菜根子、烂叶子倒扔到了淘箩里。”
蚕姐回过了神,把淘箩里的菜根烂叶倒了出来,再把地上摘好的菜放了进去,拿去洗。
“蚕姐,你怎么了?”罗妈看着蚕姐魂不守魄的样子问。
“没事。”蚕姐的脚迈出门槛,又收了回来,“罗妈,你是从罗尚书家出来的。罗尚书家的丫环后来怎么样了?”
“老太太和太太带走了,照旧用着,还能怎么样。”
“那以后呢?”
“以后?嫁人吧。说起来,要不是福顺跟我不想回南边去,怕拖累了罗大人,兴许我就跟老太太去求了她身边的丫环嫁给福顺呢。”罗妈笑了起来。
“那要是不嫁给福顺呢?”
“外面看哪家合适嫁过去就是了。”罗妈停了下来,“也有那样的,给人做了妾。”
蚕姐“呸”了声:“真不要钱,好好的给人做小老婆。”
罗妈笑了:“蚕姐,真想不到你这样想呢。要是论起来,有些人家的丫环不就给老爷做了通房丫环。不说别的,我刚来,还想着你是不是以后也是通房丫环了,看了阵就知道你不是了。”
蚕姐的脸早红了,把手里的菜一扔:“罗妈!”瞪着罗妈。
罗妈慌了,走了过来:“你可别气,咱们家不像那些混帐的人家。老爷是正派人,奶奶也是贤惠的,就是蚕姐也是好的。”
“那你还这么说?”蚕姐把地上的菜捡了起来,突然想到了杜阿福,抿着嘴想笑。
阿福不好吗?蚕姐有些害羞。
罗妈俯着身还在唠叨,半天看蚕姐不吱声,推了推蚕姐:“真生气了?”
蚕姐抬起了脸,红朴朴的:“没,那是她们又不是我,臭不要脸的,有什么可气。”
罗妈长出了口气:“可不。不过蚕姐,你脸怎么红?”
蚕姐摸了摸脸,正要答话,见杜阿福进来舀水喝,眼睛闭了开去,往外走了。
杜阿福看了眼蚕姐,又去喝水。
蚕姐回到了正屋,站在门口,看着已经给杜阿福挂好的竹帘子,小心地掀开,走了进去:“五奶奶,那个……”
徐惠然扭过头看蚕姐。
蚕姐咬着嘴唇:“我……”头低了下来,“罗妈说罗尚书家的丫环配了小厮,阿福不是小厮,是男仆……”
徐惠然等着蚕姐往下说,不敢发出个声,怕一发出声就把蚕姐的话给吓回去了。
“那个,是不是也可以……”蚕姐的声音低了下去,一扭头就往外跑。
徐惠然急了,喊了声:“蚕姐……”
蚕姐已经跑没影了。
陆璟正好从抄手游廊那回来,瞧到了蚕姐的样。
跟在后面的福顺也瞧到了:“蚕姐怎么了?”
“去把书房打扫下。”陆璟把福顺给支使到外院了。蚕姐和杜阿福总是不一样的,得护着些。
陆璟进了正屋,脱着圆领袍:“刚看到蚕姐出去。”
“你走之前,我想跟你说的就是这事。”徐惠然拿着陆璟的圆领袍往衣架子上挂,“我想把她许给阿福,她同意了。”
陆璟瘪了瘪嘴:“就知道你前面要说的是这个。要我去跟阿福说?”
“嗯,你是老爷,当然你去说了。”徐惠然倒了杯酸梅汁过来。
“这可是为你的丫环说媒拉纤,你说给什么好处?”陆璟接了过来,眼角飞着春意。
徐惠然把酸梅汁放在了边上:“我这是为阿福着想,你要不乐意,那就算了。”
陆璟笑了,伸手把徐惠然圈了进来:“怎么会不乐意呢。阿福都要三十了,这事早该办了。我这就去说。”
“这还差不多。”徐惠然把陆璟的手扒了开来,“等你回来,我给你弄奶皮子吃。”
“就这个?”
徐惠然抿嘴笑了:“快去吧。蚕姐还在那不安呢。我可告诉你,要是阿福不答应,你就别进这个门,跟阿福一起大门外待着去。”
陆璟站了起来:“这个事确实严重,比陈侍讲说得还严重。”
徐惠然的表情凝重:“陈侍讲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陆璟往外走。
徐惠然拦住:“到底说什么了?”
陆璟笑了:“吓唬你的,能有什么?”
“真的?”
“真的。”陆璟飞快地亲了下徐惠然的嘴,站直了笑。
徐惠然娇嗔地瞪了眼陆璟:“就吓我,快去吧。”
陆璟笑着走了出去。如果这件事,真得最后结果很坏,那么他也一定会保住徐惠然的平安。
进了书房,陆璟对正擦着桌子,收拾笔砚的福顺说:“把阿福找来。”
福顺一瞧陆璟的神色,出了书房就跑着去找杜阿福:“老爷喊话你去,脸色难看着,是不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老爷、奶奶的事。”
杜阿福瞅了眼福顺:“你怎么跟蚕姐一样了?”
“什么?”
“紧张。”杜阿福往书房走,能有什么可紧张的。
杜阿福进了书房,站在门口,等着陆璟说话。
你不开口,阿福轻易不会说话。陆璟感叹了句,比他还要沉得住气。
“阿福,等秋天,你和蚕姐成婚。”
杜阿福的脸红了,嘴张着。
陆璟笑了起来。
“老爷……”
“你不乐意?”陆璟想着徐惠然说得要赶到外面胡同去的话。
“不是,只是冬天成不?”杜阿福声音低了些,想挠头,又忍住了,“那个秋天要把院子里的地翻翻,还有鱼塘子也得挖出泥来,还有……”
冬天,那件事应该收尾了。
陆璟吸了口气,“要不就这几天吧。反正你和蚕姐一娶一嫁都在这个院子里,倒是简单。”
“我听老爷的。”杜阿福红到了耳根子,低着头出了书房,快走走。
福顺喊了声:“阿福哥。”
杜阿福理都没理,往后院奔去。奔了阵想到蚕姐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想见到蚕姐,又奔了过去。
蚕姐正在厨房里洗菜,听到脚步声,就知道那是杜阿福来了。
跟着,蚕姐的心就跳了起来,脸也红了了。
杜阿福走了进了厨房,看着蚕姐:“老爷刚跟我说了,这几日就办。”说完掉头就走了。
蚕姐的嘴张开又闭了上来,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去,头低低的,领口露出的脖颈都红了起来。
罗妈拿着菜刀,剁着肉:“这阿福,怎么说得这么前言不搭后语的,什么这几日就办,要办什么?也不说清楚,到时让人怎么准备。蚕姐,你知道吗?”
蚕姐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罗妈听不到蚕姐的声音,转过了头:“你怎么不说话,光摇头?”
“哦,我不知道。”蚕姐手忙脚乱洗着菜,端着木盆往外泼水。正好福顺来了,一盆水泼了出去。
福顺跳着:“蚕姐……”退到一边抖着青衣上的水,“裤子都给你泼湿了。”
“你脱下来,我来洗。”蚕姐上去就要扒福顺的裤子。
福顺躲到了一边:“蚕姐,你干嘛呀。今天都怎么了,一个蚕姐,一个阿福哥,都跟中了邪似的。”
罗妈走到门口,把蚕姐看了会儿,笑了起来:“我明白了,我明白阿福的意思了。行,那事包在我身上了。”
蚕姐转身就走,走走,就跑了。
罗妈在后面要拍着大腿笑。
福顺急着喊:“妈,你手上还拿着刀呢。”
罗妈一看,叫了起来:“还是我儿子提醒了,不然我可把腿上的肉切下来当菜了。”笑着进去去剁肉了。
福顺把木盆收了起来:“今天他们都是怎么了?”
“傻儿子,等你明白了,我就该忙了。”罗妈琢磨着,蚕姐嫁了人就不是丫环了。奶奶要是以后再买个丫环来,正好可以给福顺当儿媳妇了。
陆璟回了正屋:“跟阿福说好了,事就最近赶着办了。”
“最近?”徐惠然停下了织布,“哪来得及。蚕姐的嫁妆总得备吧。”
“这也快。出去买买就得了。这几天我带着阿福上衙门,把福顺留给你。”陆璟把刚才没喝的酸梅汁拿起喝。
徐惠然想了想,转过身看着陆璟:“陈侍讲跟你说什么了,你会这么急着让他们俩成亲?”
“真没事。”陆璟轻描淡写着说。
“你跟那个马六的事,我没有过问。但是如果真的有事,你得让我知道,我好有个准备。”徐惠然轻轻地说,“不论多大的事,我想总不会比死还大。我是一个死过的人,没有什么经受不起的了。”
陆璟低下头,走了过来,双手放在徐惠然的肩膀上:“我知道。只是我想现在还没到那个程度。”
“我知道了。”徐惠然又织起了布,“我昨日请宋二奶奶来看荷花,她推了。”
陆璟的手在徐惠然的肩上动了动:“可能因为我跟高谷走得近了。娘子,影响你的生意了。”
“那倒没什么。再者说是他们饿肚皮,又不是我饿肚皮。这世上总有愿意卖的。”徐惠然笑了,“难不成就翰林需要吗?还有那些公侯呢,这些才是大户。”徐惠然笑了起来。
陆璟点了点头:“还是娘子厉害。”
“宋颐的官运不好,是你提拔他,才让他做到了吏部侍郎。”徐惠然轻轻地说了句。
陆璟笑了:“那我一定是想折磨那些官员,依着道中的个性,这些官的考评定然是严之又严。”
徐惠然笑了:“这我不知道了。只是每回看到你的时候,都会看到他。”
陆璟捏着徐惠然的肩膀,上世宋颐跟他做了朋友,这世怕就不是了。在翰林院的班房里,宋颐看到他,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在他们的眼里,他显然已经成了高谷的走狗。
如果最后因为这事要有个背锅的,那还是他,就坐实了这个罪名。
“娘子,要是我是坏人,你还是理我吗?”
徐惠然笑了:“你好像就没当过好人。”
陆璟苦笑了:“这倒是。所以娘子是不会不理我的,那我当坏人也没什么了。”
徐惠然的眼睫毛抖了抖。陆璟是有事的,只是不肯告诉她。徐惠然不想再问,人总有不想说的,就像好。那层深埋着的,挖出来,就会把脓和血带出来。
可有时,只有把脓和血带出来,伤口才能好。
小院里因为要办杜阿福和蚕姐的婚事,人人脸上都带着笑。杜阿福和蚕姐更不好意思了,两个人要是在院子里碰到,都会红着脸避了开去。
罗妈笑:“真没想到阿福这么害臊。”
蚕姐低着头,轻轻说:“谁像你那么没臊。”把罗妈也给怪上几分。
徐惠然要给蚕姐办嫁妆,正忙着,钱四奶奶找上了门来。
看到徐惠然正那看着嫁妆单子,钱四奶奶嚷嚷了起来:“我的五奶奶,你还有这个心,我都要愁死了。那些个人,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说要饿死,也不肯再把换粮的条给我了。”
钱四奶奶拿把扇子死命扇着,已经到了秋初,天气算不得热了。
“吃块西瓜,特意井里湃过的。”徐惠然递了块过去。
“五奶奶,你说这么可怎么办?”钱四奶奶咬了一口西瓜,汁水顺着嘴边流了下来,“就连我那表妹都这么说,还什么‘君子不吃嗟来之食’。”
“四奶奶,也没有什么。人各有志。”徐惠然捏着手里的帕子,“英国公、泰宁侯、平乡伯这些人家也有来打听的,只是我平日里不出门,所以……”
“哎呀,五奶奶这多大的事。我去就好了。”钱四奶奶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五奶奶有法子。要说起来,那些公侯家,我还是认得些人的。明儿,我就去。”
徐惠然转到了蚕姐的婚事上:“四奶奶,那我先忙这个了。蚕姐跟我自小长大,跟亲姐妹一般,不能马虎了。”
“这么着,回头我也添个妆。”钱四奶奶笑着走了。
给蚕姐添妆的还有王大奶奶,是特意从吴泽县带来的一套银台面。看到徐惠然都想哭,王大奶奶真是把她姐妹了,连这个都考虑到了。
蚕姐和阿福的好日子快到了。新房在后罩房那里。里面的家具原本要买,杜阿福没要,全自己打了。
陆璟说了句:“这样也好,省得白天没事,晚上想媳妇睡不着。”眼睛往徐惠然瞅。
徐惠然看了看手里的石榴放了下来,换上了葡萄,慢慢撕着皮。
陆璟走过去拿起了石榴,剥了皮,扔了两粒石榴籽:“嗯,有些酸。”
“葡萄倒是甜的。”徐惠然把核吐了出来,“外面的这株葡萄真是不错,冲这个也想买下来。”
陆璟拿起粒葡萄扔进了嘴里。
蚕姐出嫁是从王掌柜京里铺子的掌柜家出嫁的,坐在花轿在城里也兜了一圈。蚕姐看着杜阿福骑着马在前面走,蚕姐忍不住咬着手里的帕子笑。
杜阿福在前面也傻笑,三十岁,终于有老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