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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忍最终还是没看到那位琴者。然而也正是由于没见到,他愈发对那人上了心,派出了好多人去寻,一连多日,都没有消息。
就在这段时间里,阿狸病了。
连绵了几日的大雪,青山也被下了白头。
阿狸靠在软垫上,望着窗外的栖霞山,想起了北地故乡的白头山。
阿狸的父亲楚成君是长春楚氏,北地长春郡,紧挨着扶余,白山黑水,十分富庶。
她在北地的时候,每逢寒暑,都要去长春的别庄住上几个月。那时有昙醒之,有孙诩,她被他们宠着,十分逍遥自在。
昙醒之喜欢带她去白头山里摘金灯果,挖人参,捉狍子,用温泉水煮鸡蛋。
金灯果可以做果酱,人参可以泡酒,狍子可以用来骑。
狍子是一种极傻的小兽,你看见它,只要喊一声,它就会停下来回头望你,直到你一箭射中它的脑门或者小腿。
阿狸觉得昙醒之与狍子一样傻,总是傻傻的站在那里,等着被人去伤害。即便受到伤害,也还是一脸傻傻的模样,对你笑,说“没事的。”
初夏午后的白头山,红衣郎君牵着傻狍子,阿狸坐在上边。一人一兽,踩着厚厚的落叶,她哼着歌,在林间穿梭。温暖的阳光透过参天大树的枝叶,斑驳地照在地上,光影明灭,恍如不在人间。
那是一段不知日月长的年华,也是那挽不回的旧韶光,拾不起的夏山暮,等不来的红衣郎……
阿狸生病的这段时间,王嘉送了很多人参之类的补品过来,但他从不进屋子,只是在外边站一站,再默默地离开。
王忍也会来看阿狸,他和王嘉不同,他是阿狸的未婚夫,有着同阿狸在一起的特权。
白玉小碗里盛着黑漆漆的汤药,王忍怀抱着阿狸,拿着小勺子喂她:“孙诩的事,灿若也很无奈。阿狸你不要嫉恨他。”那日送阿狸回来之后,王忍便知道了阿狸魂不守舍的原因,原来是孙诩的事情。
王忍在朝中并不任职,比起政治,他更喜欢吹箫。
身上无职,朝中消息也只晓得稍微慢那么一点。
阿狸叹了口气,她早就后悔了,自己那天不该在王嘉那里发疯。
孙诩金珠里的字条,王嘉没给她看。她便派了祁红去偷了来。
纸条上没有字。
原来孙诩根本就没想活,他只是设计让她离开而已。
她误会了王嘉。
阿狸依在王忍怀里,闭着眼,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兰草香。
白马,银鞍,绿玉杖,那个一袭青衫,黑发缀珠,仿若画上走下的仙君,他最终还是离开了她,回到天上去了啊。
王忍怕她无聊,拿了传奇故事念给她听。
金灯代月生的《明珠宝月聘》。
海棠时节,落英缤纷。儒雅温润的世家大公子与当垆卖酒的少女一见萦心,再见倾情,三见许终身。然而两人之间是难以逾越的门第,世家公子羽翼未丰,抵抗不了整个家族,只能违心去尚早有婚约的公主……
“公主真是可怜啊。”阿狸从王忍手中拿过书,随便翻了两下,语气幽幽地道。
“人们都说那酒家女可怜,阿狸为何觉得公主可怜呢?”
合上书,她兴味索然地道:“他们是早有婚约的,而且公主一直以为那世家的郎君是喜欢自己的,她还憧憬着婚后给夫君生上几个孩子,一家人快快乐乐地生活。结果,那郎君却另爱上他人。虽说郎君追寻真爱,不肯将就也是没错,但公主更为可怜。故事的可悲就在,明明每个人都没错,却总要一个无辜的人受伤。”
“小狸,等立春过了,咱们就把婚事办了,好么?”他的目光里倒晃着映雪的月华,却比那一缎月华温柔许多。
“这么急?”阿狸已经十八岁了,只是她这些年一直过得琐碎,平日里算计着这个计算着那个,倒把自己的终身大事抛在了脑后。
王忍从怀里掏出一只檀木掐丝的小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对儿明珠耳环。他小心翼翼地戴给阿狸:“坏心眼的小家伙,你倒是不急,可我都快三十了,总不能天天抱着个玉箫睡觉吧。”
话说出口,才觉得有些唐突。可再想挽回,已是没了余地。
阿狸只觉得王忍的怀抱僵硬了许多,想必也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多暧昧。
王忍咳了咳,迅速地转换了话题:“这对儿珠子叫做绝塞明月,是我母亲留下来的。我自己把它做了耳环,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阿狸其实不太喜欢首饰,总觉得带着那些东西很累赘。就算是必须得戴的场合,她也只喜欢那些金银的宝石的,总之就是光芒灿灿,俗气艳丽的。
但王忍送给她,她又不能说不要。况且那对耳环色泽莹润,真是极美的。
她知道,王忍不了解她。
他会说“我的小狸儿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但他不知道她已经很久不戴耳环了。
三年前的那个风雪夜,毒蛇的信子,扫过她的耳洞。
那夜之后,阿狸的心里就埋下了一根刺。
那人远在荆州,却时时刻刻控制着她的喜怒哀乐。
她并非完璧了。
可她无法说出口。
至少现在,她还无法亲口告诉王忍。
她不能确定,他知道之后还会不会要自己。
父君不在了,醒之不在了,师父不在了,她不想失去最后一个会抱着她,给她温暖的人。
隐瞒着他,欺骗他,这太自私了。阿狸知道,可她做不了正人君子。
“喂,碧螺,听人墙角可不是好姑娘该做的事情噢。”墙头上翻下一人,白衣红裙,言笑间,烟视媚行,像是个初入人间,不谙世事的小狐狸精。
她说着,却也向窗口凑了凑,好奇地要去听,可还是被碧螺拉了开。
两人走到对面游廊中,碧螺提鼻子一闻,连忙松开扯她袖子的手:“祁红,你又去哪儿了,一股子血腥味。”
祁红抬起胳膊嗅了嗅,旋即放下手,笑眯眯道:“处理了几只苍蝇罢了,最近殿下身子弱,又不知哪里来的不安分的人总在咱们府外绕。”
她正说着,幽幽暗夜中忽然出现一只小巧的白鹤,它非常小,翩翩飞落在碧螺掌心,瞬间化成纸。不过是一只法术控制的纸鹤。
拆开纸鹤,碧螺的目光幽深了几分,不等祁红也过来看,纸鹤便在碧螺手心化成了灰。
祁红凑上前,莹莹玉指沾了沾那灰烬,放在眼前,捻了捻:“师兄弄的新玩意可真是有趣,”她拍拍指尖上的灰,“他又带了什么口信来。”
碧螺道:“文昌星有妖星冲,师兄叫我们注意。”
王忍主的便是文昌星。
祁红“咦”了一声,顺目望了望阿狸的卧室,又转回眼神:“最近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异常啊。而且我觉得,他好像是真心喜欢咱们殿下。想必师兄也有算失误的时候吧。”
碧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师兄走之前怎么嘱咐你的?”
祁红摸摸头:“师兄说‘要多用你的脑子去想’。我是很想用啊,如果我有的话。”
和碧螺的冷静谨慎不同,祁红属于武力型,且性子非常烈,一点火星就能把她燎原七百里。她是非常典型的大胸暴力美少女。
“上次叫你查的那个琴师,可有消息了?”碧螺问。不知为何,那个雪夜里与王忍琴箫合奏的高人,很让碧螺挂心。
那人出现得太蹊跷,也消失得十分蹊跷。
祁红的脸色也难得郑重了起来:“说到那个琴师,的确十分诡异。王忍的人在找,我的手下也在找。可十日了,依旧没有消息。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碧螺双手抱臂,目光凝重:“若是男子还好,若是女子,可就危险了。”
“为何?”
碧螺一敲祁红的额头:“兄长教你的三十六计都拌饭吃光了?这三十六计中看似最简单,却又往往最行之有效的便是美人计。”
祁红哈哈一笑,连连摇手:“不会的,不会的。碧螺,你最近着实草木皆兵了。再说了,退一万步,就算真有人要对王四郎施展美人计,那也是绝对,绝对不会成功。北地南地的美人,他见得还少?要是变心,早就变心了。王忍他啊,是三千弱水只取一瓢。”
“你倒是学会咬文嚼字了。可也别忘了那句话,总有沧海替弱水,”碧螺低头苦笑:“但愿只是我多心了吧。”
三日后,京城最繁华的街上开了一家新的舞乐坊——云门舞集。
黄帝时,大容作云门,大卷。据说这“云门”便是华夏最早的舞蹈。舞乐坊以此为名,倒也有几分耐人寻味。
他们排演的第一出歌舞戏,便是时下最流行的《明珠宝月聘》。
这《明珠宝月聘》的小说本是一月出一回,可自打上月起,便无故停了。人们去赁书坊问,主人只道是作家生了病,不知何日再重新刊发。
在这之前,小说已出了七回,正好卡在世家郎君要与公主成亲之前的那个晚上。
这金灯代月生着实卡得一手好文章。
小说虽然停了,可云门舞集的戏却排演到了第八回。
有人说金灯代月生和坊主相识,有人说金灯代月生就是坊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可不管怎么样,云门舞集红了,《明珠宝月聘》的歌舞戏也火了,大火。
这歌舞戏本就排得极为出彩,外加上人们想知道接下去故事的狂热心态。一时间,老少云集,万人空巷,一票难求。
这第八回,讲的是世家郎君在与公主成亲之间与酒家女子偷偷相会,并赠与定情信物,约定了私奔的时间和地点。
好巧不巧,那定情信物啊,也是一对明珠,也叫做——绝塞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