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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見了鬼了,这家伙是老熟人了吧!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总是碰见老虎这件事太过倒霉,方才在林子里见到这只老虎的时候,就在反复思考:为什么总是能碰到花纹斑斓的花虎呢,为什么自己的运气能差成这个样子……但现在想想,虽然开始确实见到了它身上的花纹,只不过一时间因为光线太暗,加上受到惊吓的缘故,也压根没仔细看它到底长成了什么样子。
我就说吧,怎么可能啊!
人是不会总是这么倒霉的,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真的有吸引老虎的体质吧。方才的那一瞬间吓蒙了,我六神无主,还以为自己和老虎有了什么奇怪的缘分,但现在看来,真的真的从头到尾只碰到过这么一只猛兽而已,恐怕用我的脚力走上半天,也只能碰上同一只老虎。老虎狩猎范围是很广的,它们的地盘彼此很少有交错的时候,靠气味来划开领地,基本上不会互相越界的可能。这一大片土地,大概都是直属于这只老虎的地盘吧。
不过再威风的霸主也有马失前蹄的落魄时刻,毕竟现在的它……没有牙。
就算叼住了我的脖子,也没法痛痛快快的洞穿我的喉管。不然的话,它干什么要磨蹭半天不动嘴呢?它一定不会再攻击我了。
既然确保自己的状态已经安全了之后,我便静下心来,试图整理一下思路。
想想猫科动物的捕猎的方式多种多样,但主要制胜的手段之一就是扑过去咬穿猎物的脖子,直到强有力的下颌锁住猎物的躯干,让它们即便奋力挣扎也逃不出禁锢,最后活生生地失血而死,这就是虎牙不可或缺的作用之一。
当然,就算舍弃了牙,它还有那么强壮的身体与尖锐的爪子,用力拍击也能够给攻击对象造成致命的伤害。不过可惜它到底还是没有牙,哪怕臂膀爪子的攻击能够奏效,它却已经连死去的猎物都叼不走了。
软趴趴的牙龈肉没有可供使力的支点,彻底成了一块单纯且毫无力气的肉块。人也是一样的,有坚硬的东西长在柔软的肉上时,就一定说明了某些动作需要靠撑着支点才可能产生作用力,同理,若是手指上没有指甲盖,那就可能连一张纸都拿不起来。
老虎和这个比喻中的状态一模一样,牙齿对猛兽的作用真是太重要了,更何况它生长自丛林之间,除了进攻以外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东躲西藏”,自从我打掉了它的牙齿之后,它早已经是个失败者,而不再是凶狠暴虐的丛林霸王了。因为它已经失去了作威作福的利器,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身形比较大的猫而已。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敢对它放松警惕……它应当是主动跑过来的,那意图到底是什么?要来报复吗?还是想捡漏?
老虎与我四目相对,我对比了一下彼此的身长大小,觉得它要是真想要干掉我,哪怕没有牙也照样能轻而易举地达成目标……所以这是真的要找我帮忙咯?
我有些疑惑它是不是真的没牙了,试探性地伸手摸向了它的嘴巴。
略有些粗粝的毛发在我的手心摩挲,与家猫不同,老虎的毛要更加支掕起来一点,也要更加粗些,像是钢板的刷子,一根根直立起来,用手压也压不下去。但比起扎人的胡须,它的那些绒毛对比起来就已经显得足够柔软了,这样微妙的触感让我感觉正摸着一茬茬已经风干的草绒,手感很是不错。
它的嘴巴很热,我捏住了它凸起来的长嘴,它似乎有些不愿意,才刚碰上去就猛地一甩头,不过幅度并不大,摇到一半就不再挣动。它微微龇牙,但因为里面已经不剩什么坚硬的东西了,在我看来就是将嘴巴开了一条缝。我的两根手指探了进去,它惊了一瞬,可惜还没来得及反应,我的手指头就见缝插针地灵活地游了进去。
老虎闭着嘴巴,我的指头在里面探索了一阵,找到了空隙,变本加厉地将整个手都一点点挤了进去,塞满了它潮热、逼仄、窄小、湿润、散发着惊人膻味的口腔里。它感受到异物闯进来的感觉越来越多,下意识地就偏了偏头想要躲开,但它一开始摇头晃脑,就给了我更多的可乘之机,甚至不需要伸手把它的嘴巴分开,顺理成章地连手腕也钻了进去。
“咕——”
我已经一路顺畅地滑进去了,顺带堵住了它的叫声。
那张嘴里不够滑腻,但被津液浸润得足够潮湿,不一会儿它的嘴就合拢了一点,舌头微微向上抬,我能够移动的空间就明显变得少了,这老虎的嘴上用了力,我被四周抵住的官感愈来愈清晰,上下都有些吃力了起来。
不要阻挠我,还要干正事呢……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这样想,在这个紧\窒湿热的口腔里费力地摩挲挪动,总算摸到了它的那一圈牙龈,指头一寸寸摸了过去。牙面本该在的地方光溜溜的,再也找不到曾经那凶险的牙齿在哪了,虽然生长的痕迹还在,可是牙龈肉摸上去简直像更硬一些的海蜇,一整片都很软,像是待开垦的良田……
话虽这样讲,也并不是一粒牙齿都不剩了。我左右一点点挪动,确认了前排的牙齿上下都没了踪影,但藏在后面的牙倒是都还在。当初用文件夹敲它嘴的时候是平举着用力的,后槽牙的地方没有挨到过倒也正常,这样就大概能摸清楚这家伙是个什么状况了……
后槽牙还在倒还算是一件比较幸运的好事,那些牙齿的主要存在功效是磨碎食物,将它们嚼烂了吞下去。虽然嚼东西没有了问题,但前排的牙齿已经没了,狩猎就成了困难,进食的时候也没有办法撕烂食物一点点吃进肚子里,负责叼肉的那些牙都被我搞掉了,因此它注定会被活活饿死吧。
虎是很聪明的动物,毕竟在森林里横行称霸了这么多年,自然明白要干什么事对自己而言才是最适合的。因此专程跑过来,未必没有“求和”的意思。它搞不定狩猎后的进食,如果主动求和的话说不定还有机会能够活下去,走投无路之下,它自己也很清楚,只有这一条选项对它而言是确实可行的。
也幸好我的碰上的是老虎,它要更懂变通、更加能够退一步,如果是狼或者鬣狗,恐怕我就要完蛋了……哪怕当时敲掉了它们的牙,它们也未必见得会在当初放过我,最后一定会闹得鱼死网破才会收场。
日后也会更加记仇,主动求和这种事估计压根儿不会做吧。
狼是很容易积怨的生物,森林中很多兽类都是如此。我在很久以前听过几个段子故事,当然不知道真假,说的是狼崽在小时候被抄了窝,后来渐渐长大了,一路闻着气味跋山涉水,走了不知多少年,在隔着好几个省市的地区找到了小时候出现过的偷猎者,半夜摸到床头,把他们都一股脑咬死了。
毕竟狼性狡猾凶桀,一定要闹到复仇完毕以后才会善罢甘休。
还有大象的故事;说是盗猎者曾经一子弹射伤过一头大象,十年之后都已经差不多忘记了这件事,重新再踏足森林,碰到了一头大象缓慢地走过来,抬脚将他活活踩死了才肯离开,这一仇它记了整整十年,哪怕连人自己都忘记了,这只大象竟然还记得他的气味和外貌。
这些故事给我的印象都不是很好,感觉动物们记仇的可能性相当之高,并不是那么和善的家伙。再比较一下,伤的是只老虎也真是太好了,至少它好像更能变通、更懂得委曲求全一些。
噢好吧……想的事情多了,不自觉就忘了该干的正事。我的手还塞在它的腮帮子里,这老虎含习惯了,就这样包着嘴巴没有动。我的手没法随意反转挪移,毕竟它含得太紧了,感觉自己像是在深入章鱼的吸盘,那里简直是个无底洞,越收越紧,我被夹在中间可以说是寸步难行。这样紧实软厚的口腔给我的感觉更加鲜明了,我的手心正是朝下的状态,手背正抵着它的上颚,手指碰到了它的舌头,上颚像是一把宽大的扇子,带着圆润的弧度,有些凹凸不平的突起,至于舌头……那就像是碰到了一只板刷,倒刺虽然不尖,但也疙疙瘩瘩的,触感和磨砂网一样有些相似。
我试探性地抽了抽,那个散发腥气的腔道紧得让人无法动弹。我的手像是被一团肉壁绞着,那个口腔突然带上了无比大的吸力,越往外抽就越紧,像是想要把东西永远留在里面一样强横,我拍了拍它的下巴,只好再用上一只手,艰难地掰开了它的嘴巴,最后一鼓作气地用力缩了回来。
拔回来的时候就和去掉红酒木塞似的,从那甬道抽了回去,软肉包裹着我,像是依依不舍地紧紧相缠,发出了“啵”的沉闷的一声响,听上去倒是很有意思。
这个触感很神奇,每一团肉都在簇拥着我,一点缝隙也没有放过,温度烫极了,简直像是想烤熟了我一般。
我的手□□,里面带出来的口水连成了一條透明的银丝,一端连着我的左手指尖,一端连着它的嘴,在空中架起了桥。这根银丝韧性十足,我的手越抽越远,它被拉伸了许多,但却依旧没断,越来越长也越来越细,最后终于不堪重负,突然断裂,迅速地消失了。
我瞄了一眼自己的左手,发现上面黏哒哒湿淋淋的,有一层湿润的水光。
……太……真是很奇妙,我被鬼迷心窍了吗,干嘛做出了如此猥琐的举动……
被它缠住的这一晚让我很纠结,心情起起落落,胸膛到现在还在砰砰直跳。我浪费了不少原本该用在睡觉的时间……还浪费了许多表情。看样子也现在差不多了,我打算回去,捡起了地上的手电筒,随便收拾了一下便打算动身。它本来在地上乖巧地趴着,见我起身便也站了起来,爪子上的尖爪被收回了肉垫里,这样站起来的时候好像一座小山,又高又健壮。
我被那庞大的阴影吓得愣了一会儿,也不敢拔腿转身立刻跑掉,它作势要伸出爪子来勾我。
我还是没搞懂这只老虎到底要干什么,见它的举动出乎意料地温和,便试探性地向后躲了一躲,这家伙没有扑过来,我想了一会儿,就索性转身走了。
它没能勾住我的脚步,在原地焦躁不安地转了一会儿圈。确认了它无害以后就不用太在意暴露位置了,我循照原本在地上留下的标记往回走,步伐很快。那老虎在原地踌躇良久,像是终于做出了什么决定,亦步亦趋地跟了过来。
“……”
我无声地咋了一下嘴,感觉有点麻烦,但又没办法挥挥手将它赶走,只能自顾自地向前走,最后一路抵达了睡袋边。
“吼……”
它低低地叫了一声,似乎还认得正在我的睡袋里安静躺着的那个孩子的脸,虽然这只猛兽的脸上毛茸茸的看不出表情,我竟然能从它的面上瞧见很人性化的错愕与滑稽。
那老虎再确认了一遍,更加错愕了,脑袋转向了我,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惊吓的情绪,不能理解为什么这只曾经被它拦腰咬断的猎物还没有命丧此处,竟然一点伤口都没有。它反复地绕圈,去闻那孩子身上的气味,但碍于驱蚊液的味道,不敢挨得太近。它的鼻子第一次凑近那孩子的时候,就被熏得晕头转向,差点没打出一个喷嚏来。
我心想:如果你什么都闻不到,那还得了?他的身上被我抹了厚厚的三层驱蚊液,浓郁的艾草和薄荷香在这个空间徘徊,更别提我的睡袋旁本来就喷了些驱蚊液,他所在的地方就是一个气味轰炸的中心,浓得不得了,更何况是鼻子嗅觉要灵敏数十倍的老虎呢?
就算是一段熏肉也要被熏出味儿了,它闻不出来才奇怪吧。
那老虎不敢凑近了确认,但确确实实还记得自己咬死的猎物的气息,没有搞懂为什么现在能这么快安好无损地重新躺着睡觉,问号快要从它长毛的脑袋里飞出来了。
那小鬼的体质本来就是超脱于普通生物的进化链以外,它能搞懂才有鬼。……别说老虎,就连我现在都搞不清楚那孩子反复快速的重生复活究竟是什么原理,这种错愕的心情是一样的。
它很排斥驱蚊液的味道,在这家伙四处围着睡袋打转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件让我心中有些宽慰的事,之前本以为这老虎要吃了我,不得不站着白白让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我以为像老虎这样的猛兽应该不会被蚊虫叮咬,但看来我的想法是错的,这家伙照样逃不过蚊子那根尖嘴的制裁。
它们竟然懂得撞开层层毛发的遮掩,去探寻毛皮以下的肉。毫无保护的鼻子更是成了重灾区,我见它偶尔挥起爪子来捂鼻子,一边围着尾巴绕圈,就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
苍天饶过谁啊。
那老虎不堪其扰,但它摇头晃脑的时候发现了那驱蚊液的奥妙之处在哪里,这讨人厌的味道竟然能把那一粒粒烦人的蚊虫赶跑,虽然这气味对嗅觉敏锐的它来讲是很不舒服的体验,但比起味道来果然优先的还是蚊虫……在兽类心目中,蚊子这一类吸血的昆虫是值得警惕的东西,甚至比人类还要排斥它们,因为血液是兽类获得动力的源泉,血液就是生命,偷取血液的蚊虫就是在偷取营养和生命,有多可恶不言而明。
它现在就很滑稽,一边躲进驱蚊药水笼罩的区域避难,一边受不了这浓烈的气味冲击,没多久就又冲了出去,想离睡袋远一点。但是刚走没两步就又被蚊子盯上了,不堪重负地再次灰溜溜跑回来,脑袋恹恹地垂在地上,跟一只被霜打落的茄子没有什么区别,蔫得都要干了。
我津津有味地欣赏了一会儿,虽然现在不知道已经过了几点,再总觉得再不睡天都要亮了,赶紧收好手电筒,快速地钻回了睡袋里。那老虎离得远了一些,在一旁远远地看着我,尾巴扫来扫去,像是鞭子一样拍击着落叶,我还是没能搞懂它到底有什么意图,但已经确认了它的无害,爬了起来招手,示意它凑得近一点。
那老虎过来了,硕大的脑袋凑到了我的跟前,它趴在地上,我把这只虎头搬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它喷出来的热气很烫,全部打在了我的腹部。
鼻子很肥厚,往上似乎有一条分界线,脑门上顺着那条分界线开始衍生出一道道平行的黑色横纹,它的耳朵是支起来的,永远不会软趴趴地垂下去,这是为了捕捉到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声音与响动。那双眼睛和猫很像,也是圆溜溜的眼珠,好像是一块澄净圆润的宝石。
但是比普通的家猫要显露出凶相的地方在于包裹住这双圆眼的眼皮,它们紧簇着中间的眼睛,显得眼角像是被吊起来一样,整个儿形成了两个尖锐又锋利的三角形,因此原本圆润可爱的圆眼睛瞬间凶意十足,煞意勃发,看得人腿软。
它的眼睛往上一整块地方都是的色块,就好像那一整块白色的色块都是它的眉毛,平日里看起来很和善,但发怒或者威慑起猎物时则会整个皱起,白色的色斑浮起在起伏不平的毛皮上,聚拢在三角形的、像被吊起来的眼睛周围,狂性很猛,被它这股神情捕捉到的猎物大概连跑都不敢跑吧。
不管怎么看,那都是只属于捕食者的面目,看上去既残暴、又血腥,残酷且暴虐。
我实在没办法从中捕捉到多少无害的温情。
它是作为自然界的捕食者存在的,真的会毫不抵抗地跟上来吗?
隐忧逐渐浮现,我捧着它的脑袋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手贱地摸了一把粗长的尾巴,它简直像是长在老虎身上的另外一个生命体,一被捉住就活泼地到处乱摇,像是喝醉了酒的蛇一般。这家伙倒是乖觉,趴在地上懒洋洋地一动不动,任我为所欲为,既然如此就干脆不要抗拒了吧,我索性不压制自己的想法,痛快地再挠了挠它的下巴,最后抬手闻了闻,发现它的嘴可不是一般地臭——也不知道是不是肉食动物的缘故,气味臭得简直让我双眼发黑。
刚才塞进它嘴里摸索确实不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主意,我拿来了纸巾,再用打来的溪水冲洗了许久,但还是可以闻到若有若无的腥膻和臭味……所以说到底是口水的残余,还是它的肠胃不好,呵出来的气体才有问题?——这也真的是太腥了吧!你这家伙不是没有牙吗?!刷不刷牙对你没所谓的吧!
我的脸都僵了,感觉自己的整只左手陌生得像是另一个从哪里来的外星生物,我干嘛要手贱呢?
直接远远地掰开它的嘴巴用眼睛确认不就好了,为什么要为了一己私欲,用指头一点点推开它的牙龈肉呢?我到底图啥?
天呐,话说回来猫是不是都有这种臭?也真亏它们长得可爱,不然被人类嫌弃真的是百分之百会发生的事情。
可是老虎体型太大了,这股味道的冲击力实在是了不得。
我放弃继续处理老虎的相关问题了,重新钻回了睡袋里,不再管它是不是依旧在我身边打着转四下徘徊,就这样闭上眼睛,决定沉入梦境里。
这一整个晚上都让我死了许多脑细胞,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吓得短命好几年了,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历过的事情太过惊悚,所以我被吓一吓之后也感到了疲累,沾上枕头就开始睡了下去,期间根本就没有辗转反侧,甚至闭上眼睛就失去了意识。
梦里出现了我最印象深刻、也是过去几年里见过的频率最多的东西:
当然不是电脑……
是纸、
对了,是纸,一张张雪白的纸,上面白底黑字,偶尔有英文偶尔有汉字;有字符有图表,万变不离其宗,薄薄的纸上堆叠着各式各样的信息。纸不过A4那么大,又轻又薄,重合起来的分量沉重得就像是一块钢板。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它。
哪怕这样的话听起来很任性,我也一直在心中讨厌这个现代文明的产物。
在什么情况下会碰到它呢?我早已经忘记了自己在做梦,一阵头晕目眩,地板粘稠得像是要滴水、一会儿转到了天上,一会儿掉回了脚底,直到一阵“沙沙”的声音叫回了我的神智。
身上穿着的是校服,我正坐在无比熟悉的黄褐色木桌上,黑板有字,我凝神观望了一会儿,发现板书上面大概是在说期末考的事情。
啊啊,要考试了吗?
我拿起卷子摆弄,手中已经摸起了笔,打算依照场景的要求乖乖添上些什么上去,但是两眼发直,努力了许久就是距不了焦,感觉瞳孔都是朝两边散开的,试卷放在眼前,在我眼中只剩下了白底上朦胧而模糊的黑点。
等一等,我看不见了……
周围的“沙沙”声继续重复着,听起来像是身处桑蚕养殖场,这就好像是它们咀嚼叶片的声音,机械地在这个寂静的场景里重复。我干坐在椅子上,脑子里急得发虚,但无论怎么把这张薄薄的纸张翻来覆去,就算贴在眼睛前面也无济于事,我把它换了无数个拿法,就是不管怎么样都没办法看清楚卷面究竟都写了什么。时间在一点点流逝,我却只能继续徒劳无功地坐在那儿,什么也做不了。
愈是急,就愈发看不清。那些墨点太糊了,就好像是被水晕开了一样,就是边缘发淡的黑色色块,可是我无论再怎么摆弄,它都只是朦胧而虚幻的,好像是一束光,只能握在手里,但永远没办法探索。
“沙沙”、“沙沙”、“沙沙”。
难道这要交卷了?真快啊。
我这样想到,一边浑身冒着冷汗,紧张像暴涨的洪水一样向我压来。我手脚冰凉地试图捕捉钟表走过的声音,但是凝神听了许久,才更加焦急地发现——
没有。
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无论找了哪里都没办法看到时刻指针,也听不到机械运作时钟表滴答的声音,唯一能进入耳朵里的只有一直重复着的、像身处桑蚕养殖场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我徒劳无功地攥紧了手上的纸笔。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那让人快要发疯的“沙沙”声终于不见了,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从考场冲了出去,不愿意再停留在这令我难以忍耐的空间之中,摸到了新房子的橱柜,感觉终于有了新鲜的空气。
我现在又开始觉得步伐沉重,脚上的筋膜像是早已被抽走了似的,一瞬间没了力气。我停下来喘了一会儿,背靠在柜门上坐了下来,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可恶啊……为什么到了现在还是压力这么大呢。所以说我才讨厌白纸啊,会社里的资料也是白色的A4复印纸,更加令人讨厌。
之前那个令人生厌的场景总算是走远了,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处在梦中,现在的自己处在那个贷款买下的房子里。
就是那个六十五年房贷的那一所房子,地理位置优渥、交通便利、坐北朝南、采光良好、空气清新,面积也很大,除了价格贵得令人发指之外,基本上什么缺点都没有。
对啊,除了那个超级可怕的价钱……我当时为什么要买下来呢?
在银行做按揭的时候简直像是没有做考虑一样,以前辈的人生作为参照,我很痛快地要了个超大的住所,反正钱嘛——赚一赚,总是有的,对不对?
……
有个屁啊!六十五年!整整六十五年!
这怎么可能做得到!
加上繁重的工作负担、不可理喻的上司、莫名其妙的客户,感觉人生如果不钓个冤大头的话完全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呢……
但是即便价格高得让我胸口发痛,不得不说我所在的这间屋子环境相当不错。从新旧状态来推测,似乎还没有住多久,像是刚从小公寓的出租房搬过来的那段时间。墙面没漆多久,齐整又干净。我似乎还没装上太多的家具,所以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显得更加空旷了。装修的气味还没有散尽,这个空房间内除了我以外一个人也没有,也照旧是只能听到钟表运作的滴答声,在室内甚至有了回音。
我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意识到自己在梦中以后就感到了疲惫和乏味,靠在橱柜旁盯着角落的手提行李发呆,也不知时间究竟过了多久,我爬了起来,重新换了个位置坐下,将手提箱打开了。
大型的电器还在出租房没有运过来,行李箱里其實並沒有什麼東西,充其量也就是一点必备的生活用品,换洗的衣物、书籍、护肤套装、还有一个小巧的便携梳妆镜。我拿起了那镜子,对着镜面中的倒影整理了一下领口,再打量了一下气色,然后将它放了下来。
临出发前,我的心情是十分微妙的。一边对新居的长期生活充满期待,一边庆幸自己能够远离出租房那沉闷不流通的空气,以后上班时在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会缩短那么多,在这样一个逼仄、狭小、转身都有些困难的空间中生活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我即将迎来更好的生活!
这一片白得晃眼的墙壁突然像雾一样变得朦胧而不真实起来,我愣了一会儿,连忙站起来想看看又要发生什么事,突然感觉被置入了比之前的考场惊魂还要恐怖的噩梦里,满目刺眼的殷红色在流淌旋转,庞大的阴影像大山一般压了过来。
我要喘不过气了,在尸山血海里挣扎,感觉天旋地转,浓浓的血腥气熏得脑袋发痛,简直令人作呕。
……
嗯?
我再一次睁开了眼睛,终于发现了让我做噩梦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一个硕大的毛球正顶在我的胸口上,血盆大口正对着我,呵出来浓浓的臭气,一股脑地全打在了我的脸上。
……可恶啊!就知道是你!魂淡!
除了你才没人会做这种事!
我的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这家伙的整个上半身都靠了过来,简直重得像一个中型的家用电器。——怪不得我会做噩梦!完全是你这家伙压的吧!
臭又臭得要命,它的口气简直快浓得具现化了,我仿佛见到了一团泛着绿光的毒气在半空中漂浮。
我要忍不了了,这只老虎简直和一头老水牛一样沉,推也推不动,软毛全被压塌了,那张虎脸和我两面相对,我呆了一会儿,它伸出舌头来再舔了我一把。
“……”
幸好没有化妆……不然有粉底液就麻烦了。
不对!才不应该想这个吧!这老虎怎么回事!
它像是黏在我身上一样不肯下来,我废了吃奶的劲把它往外推了一把,但它就是像生了根一样不下来。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慢慢压低了身子匍匐前进,它一爪子压了下去,我见势不妙,连忙加快了速度,总算在它将我勾回来之前逃掉了。
它似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睡袋上继续趴着,一边抬起大脑袋,慢悠悠地盯着我。
比小羊羔君还要难搞啊……
它想要干什么,我是一点儿都猜不出来的。
我没有动弹,它便也一动不动,继续盯着我瞧。我视线朝下,看了一眼睡袋,完完全全是出于偶然,但这么一瞥就要让我冷汗不要钱地向外冒了——怎么办!它现在好像靠得离那孩子很近啊!
他正在睡袋里面蜷着身子睡觉,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来,十分乖巧。似乎被靠得有一些热了,皱了皱眉,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
不——!别醒啊!
我突然冷汗津津,意识到了一个昨晚到现在一直被忽视的问题,他之前第一次碰到这只老虎时被拦腰咬断了,身体七零八落,最后也不知有没有痛得失去意识,但这孩子似乎并没有看到我将它牙齿打落的这件事,到了现在醒过来如果看到了当初让他死亡的罪魁祸首,岂不是会再一次受到惊吓和伤害?
啊!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啊!当初如果能把这只老虎甩掉就好了!
怎么办!我还能不能把它塞进哪个洞里去藏起来?
我徒劳无功地挥手赶了赶,那老虎纹丝不动地继续甩着尾巴趴坐在原地,并没有理我。
可恶啊……!你这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我不能再分心注意那只老虎了,现在让它突然消失也只是奢望,自己只能盯着那孩子的脸瞧,感觉对方睁眼的速度都放慢了,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慢镜头拉伸至了一帧又一帧。但哪怕时间放慢也不能让他的动作停止,我看着这孩子掀起了眼皮,睁开了双眼,睡意渐渐从他的眸中褪去,清醒以后似乎对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生物感到了疑惑,随即花费了数秒,在脑子里回忆自己面前出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几秒并不慢。
他终于意识到了,曾经被撕咬的经历不过发生在几天之前,惊恐浮现在那双眼睛里,然后他的喉咙里像是呛进了一口气,最后缓缓张嘴。
我在他发出条件反射的哀鸣前冲了过来,速度从来没有那么快过,然后一手堵住了他的嘴巴,一边把他抱在了怀里:“好了好了,是没有事的,好了好了……”我这样重复着这几个词,但是感觉他短时间内应该听不到了。
他的牙口倒是尖利,我感觉手上传来了一阵细小的疼痛,像是被老鼠小口小口地啃咬手掌心。
那只老虎凑了过来,它很熟悉自己曾经猎杀过的这只莫名其妙活过来的“猎物”,好奇地想嗅闻一下这孩子的气味。我一口气没接上来,赶紧再把它的脑袋推走了。
不要添乱!
我拍着他的背,但这一举措好像见效甚微,我只能反复地重复那几句话、几个单词,将他的情绪镇定下来。
那孩子的嘴巴被我捂住了,他在我怀里安静但剧烈地挣扎。我两只手都顾不上,分身乏术,那只老虎还是凑了过去,想再闻一闻活着的猎物的味道,我左右都忙不过来,分不出精力让它别乱来,这孩子见它与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近,想必更加无所适从。
但是等一等!
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什么,但这灵感转瞬即逝,像一根风中吹过的细丝般无法捕捉。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分出了左手来,托住那老虎的下巴,顺着它的皮毛向上摸,指头钻进了它的嘴巴缝隙里,然后用尽全力地一撑!
“……”
它的嘴巴顺着我的力气张大,那个血盆大口出现在他的面前。里面是光裸的牙龈肉,剩下的只有几颗藏在边沿的后槽牙。
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看了一会儿后终于确定了对方的无害,长长呼了一口气。
我也呼了一口气,昨晚到今天早上一直都没睡好,中间还做了噩梦,大清早的还要闹出这么一码事,快要累死了。
那么接下来,希望这两个家伙能处好关系……当然也没必要处得太好,我需要这只老虎。
确切地说,我需要它捕猎的经验。
它矫健的身手和有力的爪子我当然也很需要,作为现代人,我可以说根本没有什么猎食的经验,但老虎和我不同,森林就是它的主场,它就是这森林的霸主,自然也足够聪明,比起杀死我与那孩子、只能吃上几餐饱腹,还是合作比较好。
它没了牙是活不下去的,这个冷酷的现实摆在它的面前,想必这个深谙丛林法则的动物比谁都要格外清楚这一点。
话虽如此,合作也并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别说语言不通了,我和它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想必沟通方面很成问题吧……
不过我并不失望,人类的强大之处就是那股创新和尝试的激情,只要足够耐心,总会找到合适的办法的——况且,我也很想吃肉了……
正当我神游天外的时候,右前方的树林中有一阵令人熟悉的脚步声。
动物想必会更轻盈一些,是不会刻意将自己的脚步声踩响的。我隐隐预感到来者究竟会是什么,抬头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那里的树叶抖了抖,灰色的模糊色块露了出来,它的距离近了,缓慢地露出了身形。
那……
是一个人!
一个成年了的男性!
他的衣服灰扑扑的,看不清脸,但是不算高,五官似乎也很平庸。衣服格外朴素,远看像是国文书里出现过的、不知什么时代的农民的衣服。但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有了某种奇妙的预感。
直觉告诉我,不能让他看到这里发现了什么。那人越走越近,我紧张得简直快要冒出豆大的冷汗了,一旁的老虎格外心有灵犀地吼了一声,像闪电一样窜了出去。
好时机!
那人被吓得向后一退,栽倒在地,我拿捏不好手上的轻重,但是捡了根粗一点的树枝,趁他两股战战、无法逃走的时候潜到了这人的身后,然后用尽全力朝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发!
他的注意力全在老虎身上,自然没注意到身后还有我冷不丁地给了他一记闷棍,很快就倒下去了。
我赶紧去摸他的胸膛,再探了探他的鼻下,发现这人还有气,总算是心下一松。
老虎欢天喜地地蹭了过来,然后围着那具人体打转,我花了好久才意识到它是想要分食,正在商量怎么帮忙让它能进食的这件事。
我刚缩回去的冷汗像是又要冒出来了,赶紧打停:“等一等!这个不是合作围猎啊!”
但它显然没听懂,那双眼睛中的贪欲和饥渴再度冒了出来。
我……
我看了一眼倒下的农民(疑似),再回头看了一眼这只老虎,远方还有刚起床需要吃早餐的小孩子,觉得今天真的闲不下来……
……
这是摆明了想要累死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