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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春光明媚,芳草绿茵,不知名的鸟儿在不停地鸣叫,不时还能听到朱莹那清脆的笑声,四皇子却心浮气躁,越看那纸上的题目就越是火冒三丈,到最后站起身恨恨地就想丢笔。可还没等他做出动作,就看到兄长抬起头来,气恼地看了他一眼。
这下子,他顿时又坐了回去,嘴里却不服气地嘀咕道:“老师太过分了,难得出城一次,咱们有错他可以教训,干嘛出这么多题目?他真是比鬼还可怕!”
三皇子心里也同意四皇子的这个评价,相比戒尺打手心和抄书,做题这种惩罚实在是太折磨人了。抄书不用动脑子,做题却需要。尤其是好不容易出宫离城,住进这么大这么好玩的赵园,却要被逼得在房间里做题,饶是他耐性比四皇子好不少,也实在是无法忍受。
可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斥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你怎可在背后非议老师?”
“可是……”四皇子才闷闷不乐地迸出了两个字,就被三皇子一眼瞪了回去。
“昨天是你看到池子里的锦鲤漂亮,于是就想下去捞的,结果还把我一块带了下水!”三皇子左手一拍桌子,很有兄长的架势,“万一我们俩有什么闪失,你想到过母妃们怎么办吗?再说了,那些保护我们的人会怎么样?老师和莹莹姐姐会不会也跟着倒霉?”
“还有,要是这稻香村的汤池里没准备好热水,我们冻病了怎么办?你想在床上躺几个月吗?”虽然还想不到一个死字,但三皇子还是罗列了很多后果。见四皇子渐渐脸色发白,他就小大人似的皱了皱眉头,随即叹了一口气。
“赶紧做完题目,再去给老师和莹莹姐姐赔礼吧!”
门外默立的张寿听到四皇子终于轻轻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他不禁微微一笑。他当然可以给两个人说一堆大道理,但说实话,效果未必有这两个小家伙主动反省来得好。而且,三皇子这个当哥哥的虽然大多数时候都不如四皇子出挑,但有时候还真的很有当哥哥的架势。
不过,虽然知道兄弟俩好容易才能出京一回,张寿却并没有进门去,挥挥手减轻处罚。出尔反尔不是好习惯,更何况,他也想让两人磨一磨性子,免得回头再出事。要知道,此番这兄弟俩掉水里和当年朱莹把葡萄架子踹倒,本质上危险程度一模一样。
他可不想像朱大哥那样厚此薄彼,把板子全都打在当年可怜的朱二哥身上!
一百道解方程听上去很多,但实际上大多数题目也就是简单的加减法,只有十几二十道还涉及到乘除,只有三道题涉及到分数,但对于算学天赋很好的三皇子来说,认认真真定下心来,最终约摸两刻钟左右也就解决了。
耐不住性子的四皇子却是比三皇子多花费了好一会儿,尤其是看到兄长早早做完在那儿等候之后,他更是屁股扭来扭去,等做好之后就舒了一口大气,立刻蹭得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三哥,做完了,我们快去交给老师看看!”
稻香村前的院子里,当四皇子近乎于把三皇子拖拽过来时,原本坐在外头看书的张寿不禁哑然失笑。在四皇子那期盼的目光之下,他随眼一扫,很快就拿指甲掐出了最上面四皇子那份卷子上七个错误答案,随即把答卷丢了回去,又看起了三皇子的。
这一次,他看完之后,却是赞许地点点头道:“三皇子全都做对了,不错。”
正耷拉了脑袋的四皇子顿时更沮丧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尤其担心张寿罚了自己去抄题。就在这时候,他只听三皇子开口说道:“老师,四弟只是一时不仔细,毕竟难得出城……”
“就因为难得出城,所以你们之前才直接玩到了水里?”张寿打断了三皇子的话,见这一回当兄长的也不禁垂手低头,他就笑了笑说,“谁都有淘气的时候,就是你们莹莹姐姐,当初还倒过葡萄架子,我小时候也没好到哪去。罚你们做一百道方程,是让你们记住教训。”
“要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玩闹可以,却不能忘记危险,明白么?”
见四皇子几乎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张寿又看了看三皇子,见人郑重其事连连点头,他就笑道:“好了,趁着这会儿太阳还没落山,叫上你们莹莹姐姐,我们骑马出去转一圈,免得你们说出了城还是呆在这种深宅大院里!”
外头正过来的朱莹听到张寿又开始叨咕什么葡萄架子倒了,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当然最气恼的还是她自己说出了踢倒葡萄架子的旧事。可那时候她怎会知道,张寿竟然煞有介事地掰扯出了那样一个故事?更何况,他还占了她的便宜!
没想到他根本就不是君子!
心里这么想,等到一行人真的出去骑马时,当张寿笑着一面指点风景,一面开始给三皇子和四皇子讲唐诗时,她就渐渐忘了起初那点羞恼,饶有兴致地也跟着听了起来。
“当初我在半山堂第一堂课,和你们说唐末白马之祸时,也顺便说起过唐时的开科取士。虽说那位一手缔造了贞观之治的唐太宗曾经自鸣得意,以为天下人才尽入吾彀中,可科举的确起于唐,唐时的制度却极其不完备,多少才子饮恨,所以孟郊方才会写下一首《登科后》。”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读这首《登科后》,也许会觉得他轻佻,可要知道,孟郊登科时已经四十六岁了。唐时考进士可是每年一次,年年岁岁守在京城,有家不能归,那是何等滋味?所以,他才会有那首更出名的《游子吟》。”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你们听一听,全是真心实意,可能听得出一分一毫的轻佻?所以,太祖皇帝亲自选编的《唐诗三百首》中,只有孟郊那首《游子吟》,而不见《登科后》。”
张寿给三皇子和四皇子讲着,突然抬头看了看天边太阳,见眼看快要落山,他就抬手说道:“这就快要黄昏了。《唐诗三百首》里关于夕阳的诗,你们还记得吗……”
没想到张寿郊游踏青竟然还一个劲讲学,朱莹虽说听得饶有兴味,可也不禁在心里嘀咕,她刚刚在葡萄架子底下,怎么就会觉得张寿说笑话的时候竟然也挺风趣?这明明就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人!
再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犹如课堂上听讲似的一面点头,一面看那夕阳西下的壮阔风景,朱莹远眺那夕阳,因为张寿的讲解忍不住想起了一首诗——嗯,前人的。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
她这一个昏字尚未出口,却只听四皇子突然嘟囔道:“这首诗父皇说过,好是好,就是有些让人提不起神来。父皇还说,李义山的诗,大多纤丽隐僻,但这首诗就很好,可还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还说我们小孩子不应该多读,读不懂,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张寿没想到皇帝还会这样入木三分地给儿子讲诗,不禁大笑着附和道:“不错,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其实也是这个道理。”
“学生记住了。”
此话一出,他顿时收获了异口同声的两个赞同。见三皇子和四皇子一副如奉纶音的表情,他不禁有些讶异。紧跟着,他就只听朱莹若有所思地说道:“听说太祖起事初年,特意寻访了罗贯中和施耐庵,不但与之分享《西游记》,还请他们写北宋末梁山泊和汉末三国的故事。”
张寿走出小村至今还没满一年,虽说已经很努力地多方打听太祖皇帝的种种传奇,可到底不可能面面俱到,此时听朱莹说起这话时,他不禁呆住了。
原来,太祖皇帝不但写了西游记,还曾经作为作者和施罗二位交流切磋?很好很强大!
然而,朱莹的话却并没有说完:“太祖皇帝后来特意把他们安置在安全的地方,等定都京城之后,又每每派人催问书稿……嗯,后来总算是把《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催出来了。但太祖皇帝看完之后不大满意,还亲自提笔改过一回。”
张寿已经麻木了。嗯,亲笔改嘛……大多是改到后世通行的那个版本。不对,他也不能太高估太祖皇帝的节操,比方说人如果讨厌尊刘抑曹,那么说不定会把刘备写成长耳贼!他怎么就没想到去买一套《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来看看呢?
“对了,阿寿,你为什么说少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
张寿顿时微微一愣:“这话太祖皇帝没说过吗?”
眼见三皇子和四皇子齐齐摇头,张寿心里非常意外。金圣叹的这句名言后世被无数人引用过,他还以为在三大名著诞生之后,一手写成了《西游记》,还打造了一座大观园,却放过了《红楼梦》的太祖皇帝,一定会早早留下这样一句话呢!
毕竟,《水浒》在明清两代,据说曾经都是禁书。难不成……
想到《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全都是太祖皇帝修改过的,而自己并没有看过那个修改版本,张寿顿时异常头痛,当下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少不读水浒,是因为水浒充斥着一种血气方刚的意气,少年本来就冲动,看了之后万一惹祸,那就不好了。”
“至于老不读三国。三国演义之中英雄辈出,老来对卷回顾自己前半生,大多数人难免心中郁郁。纵使英雄,也难免有英雄迟暮的感觉,所以不宜多读。”
张寿只想着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可偏偏看到三皇子和四皇子交换一个眼神,仿佛就要提问,他连忙火速岔开话题道:“好了,天色不晚,早点回去吧!明天派人去联络几家农户,让你们去看看放牛,下田,就不知道这附近有没有养蚕的,没有就只能日后去融水村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这才把注意力从唐诗和小说转换到明天去哪玩这种问题上——对于他们来说,放牛、下地、养蚕……这确实就是玩。再加上他们对张寿长大的地方非常好奇,立刻死缠烂打问个不停,就连朱莹也被他们带偏了思路。
而回到赵园吃了晚饭散过步,张寿就撵了三皇子和四皇子去睡觉。就和上次来赵园时一样,他依旧选择了暖香坞——哪怕他上次在这儿还被人下了迷香绑架到另一处屋子。然而,在烫脚上了拔步床躺下之后,他却突然出声叫来了阿六。
“等回城之后,你给我那书房再买三套书。《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
阿六轻轻嗯了一声,压根没问张寿要这些书干什么。只是,在拢上纱帘之后,他却想起了之前在张园书房,张寿对朱二说的那些话。张寿说在翠筠间那竹屋里头不仅仅找到了葛雍留下的那些算经,还有太祖皇帝侍人的一本笔记,他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心里这么想,他却没有告诉任何人的打算——当然,也并不准备问张寿。人总是有自己秘密的,他有,那么,张寿有,这很自然。当他蹑手蹑脚在地上铺席子的时候,突然就只听到床上明明已经躺下了的张寿突然开口说话了。
“好好的软榻不睡,躺地上干什么?莹莹说了,这里被人暗自开出来的密道都已经毁了,凭你的能耐,要不是故意放水,还怕有贼子摸进来?赶紧去睡,别杯弓蛇影!”
听到外头没回话声,张寿顿时猛地起身,一拉帐子再一看,就只见阿六已经自顾自地抱着一床被子在床前地铺上躺下了。他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地训道:“说你呢!杵在这睡觉,半夜三更我要是起夜,一脚踩着你怎么办?在家里你也没这么警惕。”
“小心无错。”阿六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随即就立刻闭上了眼睛。紧跟着,他那均匀得犹如机器人一般的鼾声立时响起,直叫床前手拉帐子的张寿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