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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武之人五感敏锐,充斥鼻端的古怪土腥味,以及笼罩周身的奇异温暖,很快让柳树恩意识到:蒙住视野的“黑暗”不对劲。
他猛地坐起身来,耳边随之响起一阵阵清脆而单调的飒飒声响,视野恢复些许光亮的同时头上身上抖落无数枯枝落叶,身下垫着的更多枯败枝叶半干半湿,早已经被他压得又扁又平,甚至压出了一道完美契合的人形。
他被人用枯枝树叶“活埋”了。
这个人,只可能是念浅安。
柳树恩有些讶异,没想到念浅安那样骄娇的小姑娘,会知道并完美运用了这样周全的野外保暖措施,他握了握温热的手,渐次清明的眼底浮起浅浅的笑意,本能摸向隐隐涨疼的后脑勺,动作忽然一顿。
无边黑暗是错觉,空无一人却不是错觉。
“念六姑娘……”柳树恩哑着嗓子低呼几遍,声音才恢复正常,“念六姑娘?念六姑娘!”
“来了来了!我没事!也没丢下你不管!我回来了!”念浅安窸窸窣窣地钻出密林,惊喜地奔向柳树恩,“柳公子!你醒了!太好了!你没事了吧?”
她又是咧嘴笑,又是举手挥啊挥,不仅言行很忙,身上的“装饰”也很忙——头上顶着编得超丑的花冠,身上披着编得更丑的枯树枝,脱下的脏污白袜套在绣鞋外扎着一片大树叶,肩上挂着一只翻白眼的野兔,挥来挥去的手里还抓着几枚野果。
用尽一切外物保暖的意图很明显,但真的很像浑身长草的野人。
还是脑子不太正常的那种野人。
柳树恩惊呆了,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翘,哑然道:“……多谢念六姑娘替我盖上树叶取暖。”
还好没给他穿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可能更愿意选择受冻。
“不用谢我,说到底是我害你受伤昏迷的。”念浅安边说边忙,物尽其用地解下花冠枯树枝当柴火用,随口叼了枚野果,将剩下的和野兔一起塞给柳树恩,“倒是我不告而取,动了你的随身荷包,借用了你带的匕首。野兔是猎成了,但我不会杀。你荷包里的火石我也不会用,现在应该已经风干了,生火烤兔子的事,就交给你了。”
她怒嚼野果,声音含糊道:“还好你没事。还知道喊我念六姑娘,就说明没衰到失忆那么惨。”
柳树恩心口一跳,低头见身上中衣完好,错眼见外衣正盖在大石上吹风,才暗暗松了口气,结果一转头,对上死不瞑目的野兔:“……”
他可能宁愿失忆,也不愿看到他十七年来对老中少女人的所知所闻,被太“自力更生”的念浅安无情动摇。
念浅安不知他正在怀疑人生,递过火石盯着他道:“柳公子,你的伤不疼了吧?”
柳树恩默默打着火石,乍然窜起的火光映得他脸庞微红,“不、不是很疼。”
结巴啥哟!
纯情小刀疤肯定是想起了她在水里偷亲他的事!
念浅安暗暗坏笑,面上一本正经地扯淡,“没想到那流水看着平静,底下水流那么急那么猛。我的耳朵被冲得疼死了,不换换方向八成得七窍流血。当时我只顾着自己,忘了不能乱动,倒害得你也乱了方寸,撞上碎石晕了,对不起啊柳公子。”
所以是他想多了,她真的只是在渡气而已?
柳树恩又动摇了,随即想起念浅安的年纪才稍稍释然,顿觉自己这误会太龌龊,还险些害了二人,映衬着火光的脸色不禁更红,也描补道:“水流确实太湍急,我在水里也有些支撑不住。不全怪念六姑娘。”
纯情小刀疤这么好骗?
念浅安又是好笑又是欢喜,弯着眉眼果断翻篇,“我看你随身荷包里有瓶药,闻着和你给我的祛疤药膏很像,就给你涂上了。现在不疼了,也止血了吧?”
柳树恩收拾好野兔架好,闻言脸不红了,忙抬手抹掉后脑勺上糊着的绿叶和膏药,示意念浅安看他掌心里又绿又黑又红的血迹,嘴角漾开的笑无奈却明亮,“我带的,是活血生肌的药,不能止血。”
念浅安:“……”
颜色和味道那么相似,作用居然完全相反,这不科学!
她露出个不失礼貌的尴尬微笑,“柳公子,对不起。”
她好像一直在和他说对不起。
虽然能干到让他大开眼界,但时不时总会做出些令人捧腹的举动。
柳树恩心里那些动摇和疑惑一扫而空,握拳掩唇,忍不住笑出声来,“没关系。念六姑娘已经很对得起我了。即没让自己出事,也把我照顾得很好。我应该谢谢你才对。怎么又叫我柳公子,不叫盖世英雄了?”
纯情小刀疤真心三观正人品好!
念浅安默默为自己的眼光点赞,乐见二人眼下的好气氛,遂搬出那套经典台词解惑道:“……会踩着七色祥云来救我。本来是说来忽悠那俩货的,结果你从天而降救了我,不是正应景儿吗?”
“原来如此。”柳树恩恍然大悟,笑意越发浓郁,“传闻果真不可信,念六姑娘并非无理无知的娇蛮贵女,不仅博文广记,还很懂得随机应变。”
原来如此个啥哟!
她还有一句“然后娶她”隐下没说呢。
看在柳树恩夸她的份儿上,就不说出来吓他了。
念浅安抿着嘴偷笑,豪不谦虚地点头道:“确实多亏我当机立断,拉着你一起跳崖跳水。这会儿还没任何动静,可见那些人不是舍不得冒险,就是知难而退放弃抓人了。我刚才在周围转了几圈,可惜天色太暗地形太乱,没找到出路。”
“别找了。幸好你遇上的是野兔,不是野兽。今晚先这样凑合过一晚。”柳树恩用匕首叉下兔子腿,递给念浅安,轻声细语地安抚道:“快的话不出天亮,桂仪应该就会找来。你送给桂仪的两封信我都收到了,之前一直不得空,才没答复你。
我来找你的事,桂仪知道。以我和桂仪的交情,他一旦察觉我久去不回,一定会亲自带人来找我。你那两个丫鬟,我把她们藏在桃林里一处隐秘的地方,别人找不到,桂仪却一定找得到。”
且不论徐月重和他的交情,只说徐月重是兵部郎中,又领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一职,于侦查追踪一道自有过人本事。
念浅安闻言略觉安心,担忧的是另外一层,“徐世子入夜找人,会不会惊动六皇子?我这位小表叔的皇子风评可不太好。不仅爱摆臭脸甩冷脸,对人对事还有个阴郁狠辣的评价。听说皇上就是因为这个,才不喜欢六皇子的。
要是惊动了他,会不会连累靖国公府和三怀寺的和尚们?他要是阴郁劲儿上头,来个大肆搜山、大开杀戒,迁怒连坐了其他人,我宁愿再跳一次水狗刨回去,也不想被他找到。
左右这水流再深再长,总有尽头出口。要是连累了佛光加身的和尚们,我就是真累死饿死在荒郊野外,老天爷恐怕都不肯收我,罪孽深重啊罪孽深重。”
说罢见柳树恩表情十分精彩地看着她欲言又止,忙抹了抹嘴正色道:“实话实说,我可不是故意说你顶头上司的坏话。”
柳树恩垂眸掩去眼中异色,意味不明地轻笑道:“惊动不了六皇子。六皇子知道我们在宫中撞破奸情的事。现在我是和你一起不见了的,桂仪察觉后六皇子自然就知道了。六皇子只会让桂仪暗中找人,不会亲自出面,更不会像你担心的,为了找我而大开杀戒。”
既然楚延卿也是知奸情者之一,那么之前念浅安所分析的那些牵牵扯扯,楚延卿这个皇子只会比她想得更深,考虑得更远。
如果没有今天的劫持一事,宫中奸情本不明朗,且敌在暗我在明。
如今却是敌在明我在暗。
以后是谁被动谁主动,且是两说。
念浅安了然,只当柳树恩出于职责,早早禀报过楚延卿奸情一事,遂彻底放下心来,又一人塞了颗野果道:“那就坐等援救吧。夜里水太凉,又是生的,还是忍一忍别喝了。将就着用野果’漱口’吧?”
柳树恩看着她腮帮子鼓鼓的样子,竟觉苦涩的果肉透出一丝甜来,低沉嗓音越发笑得动听,“念六姑娘当真见多识广。你这样细致周全的人,却急着到处找我,你想让我帮你办的事,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生意上的事。具体的等走出这里再说。折腾了一天,我现在实在不想动脑子。”念浅安只觉耳朵痒,想凑近点听他笑,暗搓搓地挪过去一点,好奇道:“柳公子,能不能问你脸上刀疤的事?”
月黑风高还冷得一逼,很适合盖树叶纯聊天。
柳树恩闻言眉眼微动,一边帮念浅安撒树叶,一边摸了摸脸上刀疤缓缓道:“办差时受的伤,没什么不能问的。我不常在外头走动,明面上来往的人也有限。这道疤……还挺能唬人的。”
念浅安见他不以为然,也就不再穷追猛问,铺垫完了话风一转道:“是不是因为这道疤,你才十七岁了还没成亲?你上次说,你没有通房也没有定亲,那你有没有喜欢的姑娘?”
柳树恩愣住,仿佛震惊于念浅安的直白大胆,偏头看向念浅安,似在努力跟上她的步调,回答的话慢了半拍,“没有。”
“礼尚往来知不知道?”念浅安小心肝乱跳,不露声色地踢了踢柳树恩的小腿,“我问你了,你不问问我?”
柳树恩一时没作声,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反问道:“那你呢?你有喜欢的公子?”
“有。想不想知道是谁?”念浅安望着头顶星空,眉眼弯出促狭的弧度,“不过不能告诉你。暂时保密。”
她倒是很想霸气侧漏的来一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哟!
但她自己没有恋爱经验,此时此刻对柳树恩的好感,只能算心动,还没达到爱得死去活来的地步,她有所保留,也不想吓到纯情小刀疤。
念浅安嘴角噙笑,偏头冲柳树恩眨眼,“等哪天我们的关系更进一步,我再告诉你我喜欢的是谁。”
她所谓的更进一步,自然是指男女关系。
柳树恩理解的更进一步,却是二人的关系,目前还没亲近到分享对方少女心事的地步。
他仿佛被噎住般瞪了回去,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勾唇嗤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猜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