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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过是个十人的小会议,围坐在桌边的都是北方五省财政厅中颇有名望的政府顾问,有六七个是老面孔,见了詹半壁不免多寒暄两句,有三四个是生面孔,詹半壁还来不及一一认识会议便已经开始。
除却开场一贯简短的发言,今天的詹半壁几乎和往日一样,目光沉郁的坐在圆桌中间,面无表情的听着这些顾问们口中最近北方遇到的财政危机。
恐怕除了她的秘书关涌泉,没人能察觉詹半壁在会议中正一而再再而三的走神。
当这走神的频率已经超出关涌泉的预期时,他放下手中飞驰速写的钢笔,在她耳侧轻声问道:“司长,您是身体不适吗?”
“没有。”
詹半壁缓慢的眨了一下眼睛,她的视线从侃侃而谈的顾问们的巧嘴上挪开,双眼出神的盯着这间古朴的房间里的摆设,等到她把摆设的正品赝品与否在心里做了多次评估后,会议拦腰折断,两方僵持不下,不免陷入会谈中最常见的僵局里。
“各位,我们中场休息一下。”
詹半壁转过身去,关涌泉也连忙合上深蓝色的会议簿,稳步跟了上去。他们进了小休息室,门口的卫兵目不转睛的守在门口。
“司长,喝茶还是刚运来牡丹高山泉?”
“牡丹泉吧,好久没喝了。”
牡丹泉,共有大大小小十二个泉眼,全都在离开会地点五百里外的一座叫牡丹镇的地方,这是北方人常饮的“长寿水”,运到南方去,一瓶250毫升的水,价格能翻两翻,再经由南方的各种港口舶去北国贩卖,一瓶牡丹泉的价格,约等于北国市面上流通的最贵的矿泉水的五倍之多,而南国政府在这一瓶水上获得的税收,根本比不上把持着南方港口的老派商业家族们的四分之一。
细细算下去,无怪乎,刚才那些政府顾问们会用词危急的谈论“南方之乱象乃是南国发展之最大毒瘤。”
清冽回甘的牡丹泉被盛在一盏精细打磨过的粗石盏中,而这泉水为什么叫牡丹泉,却不是因为它源自牡丹镇,而是这水里常年弥漫着一种罕见的花香,据说第一个品尝这泉水的柴夫这水很香,乍一品以为是牡丹花的香味,于是后来一传十,十传百,这本无名的泉水成了牡丹泉,并因其无法人工模拟的特殊香味,跻身成了只有北国才有的延年益寿的天酿。
詹半壁端起石盏,轻轻饮下一口。
她看到这冰清玉洁的泉水,就能想到薄湄第一次端着这水,送到她面前时的笑靥,她说,半壁姐姐,你尝尝,这是我父亲给我泉眼里,今夏冒出来的第一汪牡丹泉。
是的,从前薄家正盛的时候,牡丹泉位置最佳品相最上等的一个泉眼被薄徵焘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了那年才八岁的薄湄,从那时起,薄湄非牡丹泉不喝,净手洁面用此水,盛夏时候冲凉澡也是用这泉水冲……对旁人来说,需要高价购得的牡丹泉,于薄湄而言,只是她父亲给她的一个小玩意。
为防止人下毒,除了特别相熟的人,根本没人知道薄湄有个后来价值连城的泉眼。
每年喝到这牡丹泉,闻着这浑然天成的香味,詹半壁就会想起薄湄。
这牡丹泉的味道,就是年少的薄湄身上始终萦绕不散的味道……
……望着渐入深思的詹半壁,关涌泉只好开口道:“司长,您不必太过忧心,如今南方势力盘踞,等明年上半年几个科研机构的资金一到位,这南方六省,恐怕气焰只会比现在更嚣张。北方各省看得红眼,也是最正常的事情了。建国前,南方还红眼北方呢。”
这时,詹半壁才收回思绪,她放下只饮了一口牡丹泉,把心思从鼻端的香味上挪开,再次回转到本次会议的中心内容上,她开口道:“我亦不能凭着北方五省的愤怒,就妄自提出更改税目税率的建议,这都是要经过南北讨论投票,各方意见都发表足了,才能成事。”
关涌泉点点头,其实这次会议说得事情已经是老生常谈,詹半壁这些日子都是全国各地跑,目前上头的意思,还是要再吸取更多更成熟更有可实施性的意见。
和关涌泉略聊了几句,下半段会议就拉开了帷幕,这一开,就开到了凌晨3点多,待到再和相关人士用餐结束,天已经大亮,关涌泉捏着回程机票,望着神色不虞的詹半壁。
“司长,该去机场了。”
“……我想起一件事,给……洱善和她那位神秘女友带些牡丹泉。”
“好。”
等到了飞机场,播音员来回播放着飞往幻京的航班信息,詹半壁转过头去,对关涌泉说:“也许我该多开几天会,我不想现在就回京里。”
“司长,您的意思是……”
詹半壁压了压黑色的帽檐,她微微耸肩道:“抱歉,我们还是按照原定行程回京里。”
京里没有猛虎怪兽,有的不过是一场难以预料的婚礼,詹半壁等着飞机起飞的时候,心里这样想着。
下飞机的时候,四面的大屏幕上竟在同一时段播放了关于吴洱善首次在媒体面前承认已婚的采访画面,镜头里的吴简直和这五年来的公众形象差了十万八千里,线条简单利落的红色大衣披着,黑色领结硬挺着,新剪得短发,造型师将她常年耷拉的正太式刘海义无反顾的疏了上去,露出她的额头,更显得精神成熟,她非常认真的,用词亦非常诚恳的回答每一个甚至让人听上去跳脚的问题,自始至终,没有给一个记者黑脸。
这样异乎寻常的吴,就算她自己不张口说出恋爱结婚的细节,从她的言行举止里,也能感觉到……这位纵横声色江湖数载的吴小襄王是当真要结婚了。
关涌泉笑着说:“真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洱善小姐这样认真的模样。她一定是认真给新娘子看的。”
“不,她是认真给我们所有人看的。”詹半壁拖着行李箱,还没出飞机大厅,就有记者认出了她,话筒还没伸过来就问她:“詹司长,詹司长,您见过吴小夫人吗?她长得是不是貌若天仙?”
关涌泉连忙拦回去,他警示的看向记者,“各位记者朋友,麻烦请让道。”
很快,机场警卫便过来维持秩序,詹半壁一再压低的帽檐昭示着她的无可奉告,但是全京城都知道她和吴是最好的朋友,这么令人惊讶的闪婚,不问当局者,只能问当局者最亲密的朋友了。
詹半壁被簇拥着上了车,合上车门后,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幻听了,她好像听见有记者竟明目张胆的问:“有人传说吴小夫人长得很像过世的薄湄小姐,请问这传闻是真的吗?!!”
话赶话的问到这里,詹半壁脸色微变,关涌泉则立即下车处理刚才那些问了不该问的问题的记者们。
车里只剩下司机和詹半壁,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司机问她去哪儿,她想也没想的回答去海边别墅,等到司机驶入那条路时,她又有些后悔,然而又不能让司机掉头去。
就在她踟蹰的时候,去别墅这条路居然排起了长龙,就这么堵住了。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詹半壁下了车,这里离别墅,走路也不过二十分钟。
保镖们跟在她身后,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走过几辆车之后,抬头远眺!
这哪里是拥堵的车流,分明是一条彩色丝带般缓慢流动的花海,美丽的令人目眩神迷,和她一样停下脚步驻足观看这鲜花阵的还有许多被堵在半道上回不了家的人。
“听说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波车队了,吴洱善那个败家女好像是洗劫了整个京城的花房,所有鲜花的供应商都抢破了头,要为她的婚礼提供鲜花呢!”
“是太败家了,不过也太美了吧,这样看过去!”
“我也想嫁给她!多浪漫的阵仗,除了她,还有谁能摆得出来?听说国外好几个珠宝品牌也强迫了头,要给她们定制婚戒,哎闪婚就这点不好,婚戒都来不及慢慢做,要赶工,特别费钱的。”
悠悠的晨风吹过来,也吹来了一阵阵混合的花香,詹半壁就这么举步维艰的朝前走,她钻进这满载着新鲜花卉的车流中,很快便淹没在五彩斑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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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得很快,不到一刻钟就到了别墅,站在门口正等着她的莫诗连忙迎上来。
“您回来的真早。”
“回来的晚了,就看不到这场面了。”
詹半壁伸了一个懒腰,径自回到自己的卧室。
她补眠到下午,才起床吃了份下午茶,赶了三份公文之后,“滞留”机场的关涌泉终于回来了,他没有提舆论问题,反倒是疑惑道:“路上有那么多花瓣,跟刚刚下了阵百花雨似的。”
“你来得晚了,确实下过。”
“阿?”
詹半壁揉揉鼻梁,关涌泉说:“牡丹泉搁在外面,是现在我让师傅送过去吗?”
“师傅送?你带了多少给她们?”
詹半壁站起来,出门一瞧,顿时乐呵了,脸上有须臾而过的喜色,她拍拍关涌泉的肩膀,指着用特制水泵车运输的牡丹泉,“这一车,我看能当贺礼给洱善了,你去给我找个彩带过来,系个蝴蝶结,我们这就送过去,别人是锦上添花,我来一笔锦上添水,谢谢你,关秘书,可算是帮我省了红包钱。”
“阿?”
关涌泉不明所以之际,车子已经发动,詹半壁沿着悬崖边快走,那一车牡丹泉也在缓慢开动的车里的慢慢的晃悠。
不消片刻,车便到了吴洱善的家门口,
这哪里还有一块容得下人的地方,门口早就堆满了如烟似雾的花,生生的把门口都淹了,让人压根找不到敲门的地方。
“嗨哎!半壁,你等等我,我这就给你开门!”站在二楼的吴洱善笑着冲詹半壁挥挥手,大约五分钟后,吴从一层层花团里钻出来,浑身上下沾满了各色花瓣,那些花瓣顺着她的白衬衫纷纷滚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从詹半壁心里被勾起来,她抬眼盯着吴弯起来的眼睛,“给你送水来了。今年的头一波牡丹泉,还没上市。正好我去那边开会,就带了些回来,给你和你……的新娘。”
“什么?!!!天气刚回暖,这牡丹泉就要上市了?”吴洱善大喜过望,她看向水泵车上印着的牡丹泉商标,一把抱住了詹半壁,“半壁,还是你最好了!你知道温禧那家伙多过分吗,居然说太忙了,可能没法儿来参加我的婚礼!!!!”
“是么……”
她们说话之际,莫璃正指使着人将杂乱无章摆放的样板花挪到一边,以期能腾出来一条小道方便进出,有人挪花移木,也有人从高处的竹竿上悬挂起一条条颜色各异的巨型帷幔。
“你的花选好了吗?”
吴接了半杯牡丹泉,轻轻品了几口,笑着说:“哪有那么容易选好的?选择哪个供应商,都怕冷落了旁的,我被他们说的,恨不得年年结一次婚,这样哪个都不得罪,是吧?”
“那这些……”詹半壁指着随风摇摆起来的帷幔,这帷幔渐渐成了铺天盖地之势,让人压根看不清这别墅里的任何一个窗户,自然也就看不见那未识庐山真面目的……吴小夫人。
“这也是婚礼上要用的,花样颜色太多,我也选不过来,这太阳还没下山呢,趁着这天光,我让供应商一块一块给我挂上,让我的小夫人在房间里看着选,她喜欢哪个,婚礼上就用哪个。我妈妈说皇宫里如今也不铺张了,这些帷幔都要自备,更不要说铺在桌子上的桌布了,都要办宴席的人家自己备着。我要是早几年结婚就好了,那时候皇宫还包办这些呢。”
隐隐有一股热浪从马路那头翻滚而来,忙了一天的吴洱善热得解开了白衬衫,詹半壁踱着步子,从一道道帷幔边走过去。
“半壁,你也帮着我选一选。”
吴洱善拿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她踮起脚尖,冲着里头喊了一声:“都挂上了,你看看这一批帷幔,你喜不喜欢?”
詹半壁心里一咯噔,她朝着吴喊话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白色的瘦弱身影一晃而过,她只看见了一个影子。
裹挟着热浪的风一阵一阵的涌过,一个念头从吴洱善脑子里闪过,她对莫璃说:“你让我那个怕生的小夫人走出来选,她也累了一天,房子里怪闷得。”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又去找来水管和喷头,三两下组装好,便接上了这车头等的牡丹泉。
只等那白色的小身影进了*阵似的帷幔中,吴洱善便拿起这临时的“水枪”,对着那声音喷过去!
“下雨咯,下雨咯!”
牡丹泉所到之处,尽是挡也挡也不住的迷人香味,而被偷袭的庄湄吓得缩成一团,她喊道:“你死定了,吴洱善!”
听见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詹半壁再也没有丝毫犹疑的拨开遮挡在眼前的帷幔,岂料撩开一片帷幔,还有成片的帷幔,层层帷幔之下,那身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又清晰,当四周全都充斥着牡丹泉独一无二的香味,她自己也没浇了一身的牡丹泉时,有那么一瞬间,詹半壁觉得自己迷失在了这帷幔中,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守株待兔的猎人,静静等着——
那个在帷幔中晃动的身影,最终一点点的朝她逃过来……牡丹泉之雨在帷幔中肆无忌惮的滴落,它们滴落在詹半壁的脸上,弄得她眼前一片模糊。
那个早就沾湿的身影呢,就这么黏在帷幔上,她能清晰的看到这人的身形,以及布满整片后背的纹身……而此时吴洱善这淘气鬼已经追了进来,两人打闹成一团,不少帷幔被拽下去,“啪嗒”“啪嗒”得跌落在地上。
詹半壁就这么望着那两个忽远忽近的身影,直到一车的牡丹泉被喷光了,她才蓦然的转过头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追着她似的,她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乎是逃回了自己的别墅。
“您怎么浑身湿透了?”莫诗吓了一跳,正要拿毛巾过来给詹半壁擦时,又发现她手里正紧紧的握着一枝带刺的红玫瑰。“快松手,这玫瑰有刺,扎手,你在流血啊,你在流血。”
詹半壁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攥上了一只红艳欲滴的玫瑰,此刻,那沁着牡丹泉水香味的血从她掌心里,悄无声息地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