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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花午后来到坤宁宫请安,皇后在,宁国大长公主在,很意外地朱允炆也在。
朱允炆眉头紧锁,见了她勉强笑了一下;宁国大长公主满脸泪痕正在哭诉,见莲花进来却住了口。
莲花有些不安,急忙给众人一一请安问好,远远地坐到了最末座。
太后不耐烦地摆摆手:“如画,不管她,你接着说。”
宁国大长公主望了望莲花,犹豫了一下道:“我到了他们营中,四哥和十七弟很客气,亲自迎了出来,寒暄话就说了好半天。特别是七哥十五弟和十九弟的情况,都仔细问了。十七弟还问到宜宁公主。”
莲花远远听到,面上一红,原来宁国大长公主去了燕营!宁王记得自己是好意,可是……低了头不敢抬起。
太后哼了一声,望了望朱允炆,忍住没说,又问宁国大长公主:“然后呢?”
宁国大长公主接着道:“然后我就按太后上次教的劝他们,一家人好好的,何必这样刀兵相见?皇考见了肯定伤心呐。四哥没怎么说话,十七弟却有些激动,什么五哥徙,十三弟贬,十二弟一家惨死等等,意思是陛下不顾骨肉之情在先。”说到这里不安地看了看皇帝。
朱允炆面色发白,半晌缓缓说道:“如果一切重新来过,这几位叔叔,朕还是一样处置。”燕王起兵之后,朱允炆反省了很多次,然而除了诏湘献王的圣旨没有自拟之外,朱允炆并不认为自己做错。想起周阿大,甚至觉得管藩王管得还嫌晚了。
太后又摆了摆手:“后来呢?”
宁国大长公主道:“后来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意欲如何,怎么样才肯退兵。四哥还是不说话,十七弟说他们要做周公,辅成王归政什么的。第一要清除奸邪,第二要整顿朝纲,第三要恢复太祖旧制。”
太后紧张了:“做周公?那就是不肯退兵,一定要进京喽?”
宁国大长公主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恐怕是的。”
太后颓然跌回椅背:“这可如何是好?”望向朱允炆。
朱允炆面色发白,沉默不语。
太后出主意让宁国大长公主去找燕王和谈,自己本来不赞成,太后却说他们兄妹情深有什么话方便说。果然方便说,就是一定要攻进京城!什么清除奸邪整顿朝纲,自己如何能答应?这些朝臣跟着自己辛辛苦苦,为了大明社稷殚精竭虑,何罪之有?
良久,朱允炆缓缓说道:“辛苦皇姑了。朕知道了。”
宁国大长公主有些不忍:“陛下!驸马还在淮安,要不要他去和四哥说说?他们兄弟间也许好说。”
朱允炆摇了摇头:“不必了。如今还有长江天险,历城侯十几万大军据江固守,就算万一叛军过了江,应天府的城墙牢固瓮城重重,他们也没那么容易攻进来。到时候各地勤王的大军一到,断了燕军供给,四方合击,未必朝廷便输了。”这些话一半是真,一半却是为了安慰太后。
太后倒信了:“是齐大人黄大人出去募兵勤王?”
朱允炆点点头,不欲多说。
太后叹了一口气,这个孩子自小就这样,公私分明,朝廷上的什么事回家里都不愿意说。看着儿子苍白的面色,太后想了想说道:“那我们娘儿几个,日日烧香为大军祈福。”
朱允炆勉强笑道:“谢母后!”
太后冲莲花招了招手:“这几日别的就先放一放,多多诵经,求菩萨保佑我大军节节胜利。”莲花连忙答应。
太后想了想又道:“这宫里的太庙奉先殿,哀家和皇后在这里拜就可以了。李才人你去天禧寺吧,每日早出晚归。让方丈多拨几个僧人,一起诵经祈福。”瞥了眼朱允炆见他面露不以为然,太后又叹气道:“你们在前方操劳,我们娘儿几个也就只能做做这些,好歹是一片心意。诚能动天,兴许菩萨感动多多护佑也未可知。李才人你说呢?”莲花连连称是,目光并不敢看朱允炆,太后面前这是大忌。
太后满意了:“好!那你明日起一早便去!愿我大军早日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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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江防都督佥事陈瑄叛降朱棣,燕军有了水战用的大量楼船和水军。
六月三日与盛庸南军在长江上大战,燕军大胜,盛庸败退,燕军顺利自瓜州渡江成功。
六月四日攻克镇江。
六月五日破龙潭,盛庸于六合浦口再败。燕军终于兵临京师城下。
莲花在天禧寺的观音殿中,闭目静坐。随着清晨的微风,自大雄宝殿传来阵阵梵音,是玄信方丈亲自带领寺里群僧每日诵经祈福。
只是这十来天的战况却一日不如一日,燕军竟已围在了城墙之下。莲花回想有一年除夕与朱允炆同游聚宝门的城楼,还想着不知道这瓮城哪一天用得上?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靠这城墙和瓮城了。
身后知恩和海寿两人又在叽叽咕咕咕哝着什么?
昨日海寿兴奋地跑进来,说是李田齐特意找到寺里,转告大君也就是现在的朝鲜国王李芳远的话,让莲花随时回朝鲜,皇帝如果愿意去也欢迎。
自那后海寿和知恩就有些鬼鬼祟祟的,看向莲花的目光有企盼有期待。莲花知道他俩自战事危险之后一直担心自己,而如果回朝鲜,李芳远现在是国王,一切都会很好。李田齐就特意说道,国王照顾曹老夫人无微不至。
只是,自己如何能够撇下朱允炆?而以他的傲性,怎肯托命藩属国?莲花不知道如果城破了,会怎么样。
思绪纷乱中,身后的话语声似乎更大了。莲花忍不住,霍然睁眼转身,却看到知恩海寿身边,还站着一人,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一身内侍官服,是皇宫里的,可是笑容熟悉,竟是马三宝!
莲花吃了一惊:“三宝?”
知恩笑道:“公主,刚才我看到马大哥也吓了一跳。”说着拉着海寿去门口望风。
马三宝看着莲花,还是和以前一样瘦削,不过气色好了许多,白玉样的面容上有一点红润,似那只玉簪。双目依旧明澈,也还是淡淡蓝色的衣裳。
莲花看马三宝,却觉得大不相同了。身型面貌都没有变,笑容也仍是笑眯眯地灿烂飞扬,只是自内而外散发着一股威严,和浓重的杀气。这是战场上几多人命累积而成的气势,闻不到嗅不着,可是也盖不住。莲花不由皱了皱眉。
马三宝笑眯眯地道:“公主!王爷派我来看公主。”说着自怀中取出一个淡蓝色棉帕包裹,呈到莲花面前。
莲花心中一动,轻轻打开自己的帕子,果然是琉璃塔。只是颜色比三年前不同,已近透明,七彩的光芒在塔中缓缓旋转,不知道为什么。
马三宝接着道:“王爷说,感激公主增塔相救。王爷,说他没一日不思念公主,请公主等王爷。”马三宝一口气快速说完,忐忑不安地望着莲花。朱棣让他带这口信时,踌躇措辞,背对着马三宝才艰难说出。
莲花凝视着琉璃塔,明澈的双目中印着宝塔的七彩,光芒流转。马三宝凝视着莲花,一动不动。
忽然莲花一抬手,举起琉璃塔就往地上狠命砸去。马三宝武艺高超,手脚反应快过头脑思想,下意识地伸手一抄接住了宝塔,惊愕地看向莲花。
莲花一砸不成,不由得崩溃,泪水奔涌而出。马三宝小心地展臂轻轻扶住,轻声唤道:“公主!”
莲花流泪不止:“你们,为什么要起这战祸?这三年里,多少将士葬身燕地埋骨山东?那可都是大明的子民!”见马三宝低头不语,狠命又捶了他一拳:“你!你说说你杀了多少同胞兄弟?你怎么下得去手?!”说着又止不住痛哭。
马三宝从没见过莲花如此激动,不禁一阵慌乱,见她如此哭骂责打正如长姊对幼弟,心底又有几分甜蜜。半晌轻声辩解道:“公主,当时实在是没办法。圣旨到了北平,要抓代王妃,要带王爷回京。你知道王爷那个傲性,怎么可能向黄子澄齐泰这些人求饶?难道你希望王爷象湘献王那样阖宫自焚?”
莲花好容易止住了哭泣,责问道:“那后来呢?如何能继续屠杀一次又一次?几十万人呐!”
马三宝轻轻道:“战场上是没办法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每次打完,王爷都率我们一个个问俘虏是去是留。这三年里仅偷偷放回的江南将士也有好几万,自愿留在王爷军中的几十万了,朝廷那些将士不是都死了。很多将士都觉得这是皇上家的家事,外人犯不着为这拼命。”
马三宝停了停又说道:“朝廷不满藩王分封制,要削藩,就算王爷忍气苟且偷生,早晚也有其它藩王忍不住。到时候肯定比王爷残酷暴虐得多。连陛下都会有性命之忧也说不定。”
莲花默然不语。马三宝说的也许有些道理,可是终究现在起兵的是燕王,不是其他藩王。假设能说明什么?不过听到朝廷大军大多活下来,心里略感安慰。
马三宝望了望天:“公主!这些道理我说不大好,将来你自己和王爷说吧!他们叔侄评理,公主正好做个仲裁。”
莲花摇了摇头:“我不见他。”
马三宝急道:“公主!别闹意气。公主有什么要求,王爷一定会答应的。就算为了陛下,公主也得委屈求全呐。”
莲花看着马三宝,微微一笑:“允郎生,我生;允郎死,我死。没什么要委屈的。”
马三宝愣住,半响才道:“可是王爷这些年痴心,还有公主你……”
莲花笑了笑:“三宝,你知道我第一次对你们王爷动心,是什么时候吗?”
不等马三宝说话,莲花自己答道:“是看到他在那火红的石榴树下,发放俘虏。那么多蒙古人女真人,他一个一个问过去,和蔼慈悲,仿佛金刚手菩萨。”
莲花眼望虚空缓缓说着,似乎见到昔日那一个紫樘色的魁梧身影,火红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的衣襟上。莲花目光中满是眷恋:“我心悦之人,我永远心悦。只可惜他被时光阻隔,不知道今世能否再见?”轻叹一声,闭目垂首,不再言语。
任马三宝绝顶聪明之人,也有些没听懂。是说王爷变了吗?是等王爷再变回去?马三宝心中焦急,望了望天色又不得不走,只好俯身道:“公主,三宝先告退了,改日再来看公主。公主多多保重!”
莲花闭目不答。马三宝把琉璃塔轻轻放在莲花身前,抱拳行礼,轻轻离去。
马三宝出了天禧寺,想了想,便奔曹国公府而来。门口的家丁见是宫中的侍卫,不敢怠慢,急忙通报,一会儿就带马三宝进了雪竹厅。
李景隆正在厅中闲坐,听说宫中侍卫找,不经意地便让请了进来,这时一见马三宝面容,霍然而起:“你!”
马三宝笑眯眯地行礼:“马和见过曹国公。”李景隆挥了挥手,家丁退了下去。
马三宝笑道:“王爷让我来看望曹国公。”
李景隆哼了一声:“手下败将,有什么好看?”
马三宝还是笑眯眯地:“王爷说,王爷和曹国公乃是发小,自小没少打架,谁赢谁输有什么关系?也记不了那许多。”
李景隆面色稍稍和缓:“是,小时候天天打。难为你们王爷记得。”说着坐回了椅中,示意马三宝也坐。 马三宝在西首的椅子上斜身坐下,看着李景隆不说话。
李景隆见马三宝久久不语,倒有些沉不住气:“燕王让你来何事?”
马三宝笑道:“曹国公当然知道,王爷现在围住了应天府?以燕军现在四十万的兵力,对付都督府不到一万人,进城只是早晚的事。”
见李景隆默然,马三宝笑笑接着说道:“只是王爷体恤百姓,不忍连累这京师大明子民,有些犹豫。特让我来和曹国公商议。”
李景隆有几分明白:“可我上次那么攻北平,还有郑村坝,白沟河。。”
马三宝笑:“王爷说,曹国公对大明忠勇,嘉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怪罪?打来打去,其实都是王爷和陛下叔侄二人的家事,白白难为了你们这些臣子。”
李景隆低了头,犹豫不决。
自燕军兵临城下,皇帝就加人手守城门,九个城门要的人多,朝廷里战将少,便连李景隆也用上了。曹国公李景隆,代王朱橞,和左军都督徐增寿三个人是守金川门。三人每日四个时辰轮候,燕军尚未攻城,事情不多。
可一旦攻城……
李景隆回想那血肉横飞漫天腥风血雨,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难道京城的百姓也要这么遭殃?那又何必?
马三宝又笑眯眯地道:“曹国公在白沟河时看到了那风和龙?”
李景隆一震,呆呆地望向马三宝。
马三宝道:“王爷大败历城侯,也是一样的。天意如此,人力岂可违抗?岂不闻顺天者昌,逆天者亡?”说到这里,面上没了笑容,目光凌厉如刀锋,寒气森森。
李景隆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横心道:“好!不过谷王那里马大人要去下下功夫,徐都督最崇拜燕王,倒是没问题。”
马三宝点点头:“曹国公放心,谷王已经找过我们王爷,也没问题。”说着附耳李景隆,二人密密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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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莲花朦胧中感觉有人注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见朱允炆正撑着手臂,静静凝视着自己,双目中隐隐泛着泪光。
银月宫的月色本就最佳,此时一弯新月当空,月光透过薄如蝉翼的软烟罗纱窗照进来,印得朱允炆如在月中一样满身银辉。
莲花有些吃惊,含笑道:“允郎,还早呢,再睡会儿吧。一会儿你该上朝,可就又只剩我了。”说着往朱允炆身边靠了靠,伸臂挂在了他的脖中。
朱允炆搂住莲花,下巴搁在她的头顶,轻声唤道:“莲花!”竟有些哽咽。
莲花嗯了一声,贴得更紧些。
等了很久,朱允炆轻轻道:“莲花,我不知道这应天府的城能守多久,也不知道各地勤王的大军能来多少,我那天那么说,只是为了安慰母后。”
莲花没有动:“我知道。”
朱允炆接着道:“燕王说是要做周公,可周成王当时是两岁,而我,已经二十六岁了。”顿了顿终于道:“一但城破,我决意殉国。燕王有傲骨,难道我堂堂大明天子反而愿意在他淫威下苟且偷生?”
莲花还是不动:“我明白。”
朱允炆见她反应淡漠,有些意外:“你明白?”
莲花抬起头,黑暗中凝视着朱允炆的双眼:“我明白。我和你一起。你不可以丢下我自己先走。”
朱允炆一震:“可你。。”
莲花抬手捂住他的嘴:“允郎!我到天朝来,本是为了朝鲜,为了报仇。可佛祖慈悲,把允郎你赐给我,这五年里,我是真的欢喜。”
月光下,莲花的双目明澈,一如当日琅琊寺初见:“允郎,我要和你一起,不是为了责任,只是因为我喜欢和你一起。”
朱允炆不说话,搂紧了莲花。莲花反过手,一样紧紧地抱着。
还有什么,比同生共死更深的爱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