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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新年,也是热闹非凡。
每日鞭炮声自子夜响到凌晨,晌午傍晚又各自响起,晚上和各色焰火再一直闹腾到半夜。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特有的火药味,自然而然有种节日的喜庆。
燕王府中,燕王妃正在准备进京的礼品。
徐英见朱棣兴致勃勃地坐在一旁观看,倒是难得他有此闲情,便拿了礼物一件一件和他看着说着,朱棣都含笑点头。末了徐英拿起一个青花瓷的花瓶说道:“这是原来放在听松居里的,三宝说宜宁公主喜欢,你带去给她吧?” 朱棣一愣,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想到可以再见到她,心底却有些兴奋。
忽然马三宝跑进来:“王爷,王妃!朝廷六百里加急圣旨到了大同府,说是‘代王纵戮取财擅役军民,朝廷屡教不改,即削王封,贬为庶人,幽禁大同’!”
“啪”的一声,徐英手上的花瓶掉落地上摔得粉碎。
朱棣扶住徐英,问道:“就这些吗?”
马三宝接着道:“还有让找一个周阿大的闺女,立刻还给周阿大,永不得再欺压百姓等等。王爷,这个周阿大会不会是街上碰到的那个?”
朱棣道:“不会吧?当时代王妃让人送他回家了,难道有变?”低头看着徐英:“你知道这些事吗?”声音已经有些严厉。
徐英面色发白,摇了摇头:“我没听阿秀说,该多问问她就好了”,站稳了抬头问朱棣道:“你碰到过这个什么周阿大?”
朱棣不答,马三宝连忙说道:“禀告王妃,就是上次自大宁回来去大同府的时候,代王府的亲兵在街上拉这个周阿大,说他收了工钱就要去干活,但其实只是欠租。王爷和代王说了,代王妃当时遣了亲兵送他回去了。不知道圣旨里为何提到?”
徐英又悔又恨:“阿秀来的那半个月,我也没和她好好谈谈”,那时候为了宜宁公主的事和朱棣怄气,自己满腹心事竟没顾得上多关心妹妹。
朱棣面色稍缓,沉吟道:“只是幽禁大同,十三弟一家不过是不能出城,约束下也好。我进京见了陛下,再问问情况”。
徐英目中含泪:“大哥,我想去看看阿秀,行吗?”
朱棣见徐英软语相求,不由心软。明知道此时是风口浪尖,可是一个“不”字竟说不出口。叹口气道:“想去就去吧。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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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文元年二月十三,燕王朱棣到了京师应天府。
皇帝派兵部尚书齐泰,秉笔太监王直在金川门迎接,燕王世子朱高炽带着两个弟弟朱高煦朱高燧也等在一起。接了燕王一番寒暄亲热,齐泰领着,直接自城门去了紫金山的孝陵。
一行人穿过城中,出朝阳门沿皇墙东行。一路松涛林海,楼阁壮丽,极为幽静美观。朱棣听见偶有鹿鸣声自林间传来。不解何意,王直解释道:“太祖在这里放了千头长生鹿”。
朱棣点了点头不作声。“长生鹿”!鹿也好人也好,又岂能真的长生?
进了神道的下马坊,众人下了马。步行过大金门棂星门御河桥,红色的宫墙豁然跃入眼帘。金黄的琉璃瓦印衬在碧空下,朱门上方的匾额是“文武方门”四个大字。护陵的侍卫一排排队列整齐,衣甲鲜明,头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朱棣知道这是正门了,加快了脚步。
又过了享殿,方城,终于来到了墓前。朱元璋驾崩后与马皇后合葬在地宫,周围砌着砖墙,顶部是圆形的大土丘,称为宝城和宝顶。
朱棣几步赶上,噗通跪倒,咚咚咚作响磕了七个头。“父皇!母后!孩儿来了!”泪流满面,声嘶力竭。
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和马三宝领着随行的几十名燕王府侍卫也是泪泗滂沱,跪在朱棣身后,连连叩头行礼;齐泰王直也拜在一旁。
朱棣嚎啕痛哭,哀哀欲绝。
倒不是做样子。朱棣见这冰冷的砖墙隔着,再也看不到父亲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不禁悲从中来,心中大恸竟然不能自已。回想二十岁离家,与双亲聚少离多。近二十年孤单在外,每次回朝觐见,重依父母膝下都是依依不舍。
母亲病重还曾赶回侍奉,陪伴她最后一程;父亲不但最后一面没见到,扶棺举哀都没能够。平民百姓尚能骨肉团圆,生在皇家为何反而连父子都不能相见?
朱棣回想起二十年前离家就藩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冬日,碧蓝的天空,清冷的寒风。父母乘辇直送到江边,楼船驶出很远,隔着滔滔江水还看得见二老依依挥手。而自己那时候多么年轻,只想着从此天高任鸟飞,终于自由了。为什么要到二十年后才知道父母之恩的天高地厚?而这时候,他们又都不在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往而不可追者,年也;去而不可见者,亲也。”
幼时念的圣贤书,为什么要到此时才能明白?
朱棣伏在陵前,哭了又哭。
自孝陵出来,朱棣接着去拜谒了东陵即大哥朱标的陵墓。又痛哭了一场。自紫金山下来,已是双目红肿泪痕斑斑。
齐泰问道:“燕王是先去休息,还是进宫面圣?”
朱棣道:“本王尚未拜过新帝,进宫吧。”
于是朱高炽领着两个弟弟先行告退,其余三人进皇城,上御道,过重门,到了后庭。王直问了问,皇帝正在省躬殿,便一起到了省躬殿。燕王和齐泰候在殿外,王直进去通报。
朱棣打量着皇宫,依旧是殿宇森森雕梁画栋,可是父亲却不在了!物事人非,心中不由又是大恸。
皇帝大概是在议事,等了好一会儿,几个大臣匆匆出殿,见了燕王和齐泰面露微笑打了招呼并不敢说话。然后听到王直宣:“宣燕王朱棣觐见!”
朱棣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步进了省躬殿,见朱允炆正在殿中,紧走几步上前伏地大礼参拜:“臣朱棣,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哭了半天,声音已经嘶哑。
朱允炆微笑道:“平身!”招呼朱棣坐。
朱棣在西侧的一个圈椅上斜身坐下,神态恭谨,目不斜视地望着皇帝。
朱允炆见朱棣风霜满面,头发凌乱双目红肿,衣服上还沾着几根草,神色悲苦,不由得温言道:“皇叔远道辛苦。路上还好吧?”
朱棣哑着声音,恭敬说道:“谢陛下关怀。臣今日得谒孝陵,见过了皇考皇妣,心事已了,即死亦瞑目了。多谢陛下成全”。
朱允炆安慰道:“哀能伤人,皇叔不可过悲。皇叔正当盛年,偶有小恙不必沮丧。这次在京里住些日子,宫里御医诊治调理,当能恢复。”
朱棣听皇帝让自己住些日子,倒有些高兴,恭敬答道:“多谢陛下”。
朱允炆又问道:“皇叔自北平来,北疆的形势如何?”
朱棣想了想,认真答道:“臣仰太祖天恩,洪武三十年北征大捷。看起来残元退居漠北,北疆平定,其实不然”。
朱允炆很感兴趣:“哦?”
朱棣接着道:“陛下知道,忽必烈当年与阿里不哥争夺皇位,毒杀阿里不哥,其子孙一直仇恨故元。洪武二十年冯胜出征,故元太尉纳哈出投降,辽东尽归属我大明,残元大汗脱古斯帖木儿退守,但仍称自己为元皇帝。洪武二十一年凉国公蓝玉在捕鱼儿海战役大拜故元,而此时阿里不哥的后代也速迭儿,在脱古斯帖木儿逃跑途中趁机弑汗自立,去国号“元”,称“鞑靼”。而脱古斯帖木儿的后人额勒伯克仍旧继汗位,仍旧以“元”为国号,但是势力弱小,许多蒙古部落宣布脱离残元。”
朱棣停了停,见朱允炆听得仔细,清清嗓子继续说道:“故蒙古如今的实际情况是‘鞑靼’‘残元’和各个部落并存,各方势力分裂内讧。臣在前年击败的只是残元的几员大将,对其它势力只是暂时震慑并无实质性打击。一旦其中的任何一方势力强大了,必定会对我大明形成威胁。毕竟蒙古荒芜,一直觊觎我大明的资源,各部落都是对中原虎视眈眈”。
朱棣实话实话,说得很诚恳。后来的历史证明,他对蒙古的判断也是正确的。
朱允炆在朱棣离京就藩时只有五岁,被封皇太孙之后朱棣又一直在北征,连例行的入朝觐见都来的少,二人接触实在有限。齐泰黄子澄这些大臣一直说朱棣功高势大,要提防,可刚才朱棣进门时悲苦恭谨的样子,实在令朱允炆觉得这个皇叔可怜巴巴的。
直到此刻说起蒙古的形势,朱棣侃侃而谈,身形不知不觉中坐直,眼中也渐渐有了光彩,朱允炆才感觉到朱棣身上的威武自信,也许,还有一点儿霸气。
朱允炆含笑问道:“那么以皇叔所见,北疆应何对策呢?”
朱棣肯定地说道:“蒙古内讧,我大明不好也无法干涉,只能静观其变。一旦有一方势力强大,就要加意提防,扶持一下对立势力用于牵制。目前看残元不足为虑,鞑靼要小心。另外卫拉特部落这些也要注意”。
朱允炆点了点头,有些好奇:“皇叔这些情报都是如何得来的呢?”
朱棣听这话天真,但也不敢笑话,肃容答道:“臣在北疆多年,在蒙古自然有些安排”顿了顿道:“陛下如有兴趣,臣经常上折子奏闻陛下就是”。
朱允炆笑道:“好,那就有劳皇叔。”见朱棣欲言又止,温言道:“皇叔有话但说无妨”。朱棣正想问一问代王的事,这时张元亨提着个食盒走近,躬身侧立在一旁。朱允炆见了,望了望案上的更漏,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
朱棣急忙笑道:“陛下有事?臣改日再来就是”。
朱允炆过意不去:“朕要去天禧寺,晚了寺院就关山门了。皇叔改日再来,朕与皇叔好好再叙。听闻皇叔酒量惊人,朕也想见识见识”,意思邀请他改日吃饭。
朱棣一怔,天禧寺,他要去天禧寺看莲花!略一沉吟笑道:“臣有个不情之请”。
朱允炆有些着急时间来不及,但还是含笑道:“皇叔请说”一边又看了看更漏。
朱棣笑道:“前年朝鲜的宜宁公主自大宁卫经北平时,曾在寒舍盘桓歇息了几日,与拙荆徐氏甚是相得。拙荆此次特意带了些闺房的小玩意,嘱臣交给宜宁公主。臣的一个内侍马和护送公主几个月,也颇相熟,思主心切,不知可否一见?”朱棣不敢说自己想见莲花,都推在徐英和马三宝身上。
朱允炆笑道:“马和?朕知道,宜宁说他象她的小弟呢。他在哪里?”
朱棣答:“正候在宫门外面”。
朱允炆道:“朕正要去看宜宁公主。那就一起去吧!她见了马和一定高兴”。说着已经等不及,站起了身。
朱棣心中一喜:“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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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穿过城中,往天禧寺而来。
朱棣还是小时候来过,二十多年过去,见寺院益加古旧,心中感慨。远远地透过黄墙黑瓦,看得见半截圣感塔,竟然有些歪斜的样子。
不一会儿到了山门,众人下了车马,往寺内走去。
今日来得有些晚了,天已将暗,暮色四合;夕阳已经落下只留天边一点橙霞。成群的乌鸦在头顶盘旋,呱呱叫着,更添了几分萧瑟。
朱棣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面上仍然不露声色。身边的马三宝却毫不掩饰兴奋和期待,因为皇帝居然也从公主那里知道自己象她的小弟!
走到了圣感塔旁,众人都感到了一阵寒意,一只乌鸦飞落在塔上,扑簌簌地掉了一地的碎砖泥土。
朱棣抬头看了看塔,不禁皱眉,这塔不定哪天会塌?
这时海寿知恩迎了出来,给朱允炆行了礼,一边答道:“是,在里面,陛下赶紧过去吧”,一边看到了燕王和马三宝,二人惊喜得说不出话。良久海寿大叫一声:“马大哥!”抱住了马三宝,又赶紧给朱棣行礼。
知恩走到朱棣面前,行礼轻声道:“王爷!”
朱棣一手托起,问道:“你们都好?”打量知恩,一年多不见,小姑娘倒出落了。
知恩当然知道燕王问的是谁,不由得红了眼圈,半响小声说道:“公主太苦了”眼泪就要落下来。
朱棣心中一酸,望向塔侧,朱允炆正在门边说话,张元亨在把食盒手炉这些递进去;毫不犹豫大步就往塔前走去。
海寿迟疑了下没有拦,马三宝赶紧跟了上去。
张元亨抬头见二人过来正要阻拦,朱允炆却不以为意,笑道:“过来吧!宜宁听说马和来了很开心呢”。马三宝急忙奔到门口,朱棣止了步,立在了塔前。
莲花原以为朱允炆今天不会来了,不想天快黑了他出现在门前,还带了燕王和马三宝。莲花听了便脸色大变,匆忙掩饰说是马和来了高兴。
这时马三宝出现在面前,莲花见了倒真的开心,亲亲热热叫了声:“三宝!”马三宝也笑眯眯地:“公主!”
莲花激动之余有些话多,什么我见过菱角了啊,我觉得江南的燕子真好看啊,你怎么没告诉我芡实长得像鸡头啊……
朱允炆微笑着退到了远处,望着莲花兴奋的模样,心里庆幸把马和带来了。
莲花说着说着,终于把眼睛抬了抬,快速瞥了一眼朱棣,见到朱棣满面风霜的模样,低了头不由得有些心酸。
可是朱棣望着莲花,却是一阵阵心痛。
古旧破败的塔身下,一个低矮的木门,莲花得弯着身体;身上穿了一件又一件棉衣,外面还罩着生麻的丧服,圆圆滚滚地像个沙包;头发用生麻带扎着,面容消瘦得下颌尖尖大眼伶仃;一双玉手看得见几根青筋,还有一处处冻疮!
暮色苍茫中,耳边似乎飘过当日宁王的话语:“她以后如果过得不好,你能安心?”
不! 我不安心!朱棣的心中在呐喊,悔恨满腔。
为什么不把她留下。大宁,北平,为什么没有留下?
马三宝忽然转身到了皇帝面前:“公主想和燕王问个好,问陛下可否?”朱允炆含笑点头: 这个傻瓜,明明不记得燕王,肯定是马和提醒的。
朱棣见朱允炆点头,几步走到了门前,拱手为礼:“公主别来可好?”
莲花见他大步走来,一颗心也是怦怦乱跳,强自镇定着裣衽一礼:“见过王爷”。
二人的心里,一刹那都有些庆幸莲花被贬了庶人,否则当面称呼“娘娘”“皇叔”,不知道自己能否演得下去?
朱棣站在门口,饶是从不怕冷的人,也觉得一阵阵寒气彻骨,见莲花手里握着手炉,问道:“为什么不生几个火炉?”
莲花一愣。脑海中曾经描绘过,如果有日,久别重逢,他会问什么问题?想过多少个可能性,也没有想到这一句。口中怔怔地答道:“佛塔里不可以生火炉,下面是地宫,上面是历代方丈的舍利”。
朱棣怒道:“那就这样冻着你?不怕冻死吗?”声音有些大。
朱允炆听不真切,但看得出燕王有些激动,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关切地望着。
莲花强笑道:“我没事,你别担心。你是来谒陵的?”
朱棣强忍了忍,放低了声音,说道:“是。也来看你。”凝视着莲花,真是觉得她会冻死在这里,要不了几天。
莲花似有千言万语,此时却一句也想不起来,望着朱棣,不知怎么眼中水汽弥漫,双手无意识地握着手炉,翻过来又翻过去。
朱棣也有千言万语,只是皇帝就在一旁,如何能说?良久才轻声道:“我在京城会呆些日子,再来看你”声音又大了些:“王妃带的礼物,公主别笑话”。
莲花说不出话,又行了一礼,勉强道:“王爷好走”。
天终于黑了,圣感塔的黑影印在深蓝的夜空中,歪斜的塔身似乎摇摇欲坠。
朱棣骑在青骢马上,忍不住回头张望。
“等我!”
这心底的呼唤,莲花,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