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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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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日子,永乐帝朝堂上商议迁都一事。不出皇帝预料,遭到了绝大多数大臣的反对。
自太祖定都金陵这一龙蟠虎踞之宝地,大明风调雨顺四海升平,不到五十年已成为世界第一强国。太祖朱元璋三十一年,建文帝朱允炆四年,以金陵为中心,稳固发展。
大明皇朝,已经顺利完成了打天下的扩张过程,成功进入了守天下的发展阶段。
然而永乐帝登基,打破了这一固守,硬是将大明又拽回了扩张的模式。北征蒙古,南伐安南,改贵州,下西洋。。都是要帝国继续拓疆扩土或者耀兵异域。
有必要吗?或者更重要的,有这实力吗?
靖难之役三年,太祖和建文帝的积蓄基本消耗一空。永乐初期,大明的经济可以说是困顿。户部尚书夏原吉真是个人才,想方设法,移民开荒,推广屯田种养,减轻赋税徭役让百姓休养生息,十几年间好容易收支平衡之外略有盈余。
可永乐帝自燕王时大手大脚惯了,征蒙古伐安南下西洋,还有造长陵,疏通大运河,建大报恩寺和琉璃塔,修北京城,这些,都要银子啊!难为夏原吉一一妥帖筹划。
现在,居然要迁都!这可比前面这些事,更加头大。
一是劳民伤财,所费不菲。金陵都城,自太祖决定定都起,前前后后修了二十多年,才有了今日的宏伟规模;北京再来一遍?得要多少人力物力!划为皇城之内的百姓,都要立刻撵走,粗粗算来也有十几万户,这些百姓,让他们去哪儿?
二是长期来看,江南本是富庶之地,如今的格局是江南之地供应金陵朝廷之所需;北方的山东山西这些略有余力之省份,供应北方几处大军镇。迁都北京,为维持北方的京城,粮食物品都要大量自南方运过去,运输人力和途中损耗都是极大浪费。即使走运河,损耗也是惊人的。
三是金陵本是帝王福地,大明一直顺顺当当。贸然迁往蒙古人的旧都,只怕坏了大明运势。
四是北京地位陡升,大明京城失去战略纵深,简直是将京师直接置于外敌威胁之下,一旦外地入侵,实在是危险之极。尤其蒙古虎视眈眈,恐怕逮着机会就杀到京城,对全国都有巨大的恶劣影响,
五是,如何对得起太祖?如何可以这样违反祖制? 迁都北京,将置孝陵于脑后?太祖于何地?
反对的大臣们慷慨激昂,和永乐帝辩得难解难分。
也有少数支持的大臣。
北京是永乐帝的王兴之地,永乐帝登基后改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设行在六部,这还可以说是因为感情因素。
强迁大量流民山西商人甚至江南富户充实北京,永乐七年在北京修长陵,永乐八年起疏通大运河粮道,去年的科举会试殿试改在北京……等等这些都已表明皇帝实际已下了决心迁都北京。
支持的大臣,有的是看出皇帝心意已决,料想反对无用。
有的是担心皇帝长年不在应天府而在北京,不是长久治国之计。
有的是忧心蒙古形势,认为北京在军事指挥上远比大后方的南京有优势。
有些则觉得迁都北京,是将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北移千里,对北方蒙古和东北女真都是加强了控制。天子守国门,威慑力强大,否则偏安东南,早晚变成南宋那样的小朝廷。
这样的争论,或明或暗持续了六百多年。时至今日,对永乐帝迁都的功过利弊,不同的人仍然有不同的看法。
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迁都,导致了大明国力的严重透支。
百万人长年驻扎北京,修建皇宫皇城;之后又是百万人自南方迁徙,粮食物品长期自南而北巨量运输。迁都在当时,就已经拖垮了大明经济;后来皇帝北征连粮食供应都成问题,就是明显的例证。
按夏原吉的话说:“民力竭矣!”
永乐大帝却不管那么多。北京,就是要去北京!
太子刚自打压中回过神,异常谨慎,对迁都一事不发表意见。汉王急欲扳回一局,大力支持皇帝,甚至表示愿意留在应天府,守这个留都。
迁都,而且是自富庶安稳的江南迁到千里之外的北京,一般的皇帝想都不会想。而一般的皇帝碰到如此众多的大臣们的激烈反对,也就妥协放弃,至少要费一番周折。
可是猛人永乐帝,实在太猛,辩不过反对的朝臣,干脆一拍龙案,不同意的或贬谪或下狱,还吓唬说要砍几个。大臣们吓傻了,这也忒狠了,只好闷声保命,迁都之争就此平息。
永乐十四年,北京的皇宫开始正式动工。
蒯祥作为兴建皇宫的第一人,匆匆奉旨奔赴顺天府。瑈璇依依不舍地送了又送,出了金川门,过了狮子山,直送到了长江边。
江水浩荡,银波如链;远山浩渺,点点风帆穿梭在江面。蒯祥握着瑈璇的手,欲语还休。两个小伙伴都不知道,这一别,要到何时才能再见?
瑈璇望着蒯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澈的双眸中,渐渐水雾弥漫。
蒯祥忽然想起什么,探手入怀,取出一块木牌,郑重地放在瑈璇掌中,说道:“这是我香山帮的信物,万一有何需要,持此令牌去我香山帮的任何分舵,都会全力帮你。”
瑈璇含泪接过。见木牌不过掌心大小,沉甸甸的,隐隐发出檀木特有的清香。一圈雕花,正面刻着“香”,反面刻着“山”字,木质细密几乎看不出字迹;颜色黝黑近漆,不知道这木头盘了多久。瑈璇有些奇怪:“为什么用木牌?这个不怕人假冒吗?”
蒯祥不由得笑出来:“你看这些木头和雕刻是一样的。在我们木匠眼里可都不一样,假冒不了。”停了停道:“你这块是我刻的,帮里一看就知道。”
瑈璇心中感动,握紧了令牌,认真地道:“那我收牢了,不能给小偷偷了去,拿到你们帮里胡乱吩咐,可就糟糕了。”
蒯祥怔了怔,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这瑈璇,自小就有这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一阵秋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瑈璇瘦小的身躯旁盘旋飞舞。他尖尖的小脸上,泪痕未干,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不知为何,蒯祥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这一去,怕是几年不能回金陵,瑈璇虽然聪明,但是幼稚冲动,在这京城的政治旋涡中,能够保全吗?
蒯祥叹口气,轻声道:“别忘了,有事就去我帮里。”
瑈璇看出蒯祥的担心,有意逗他开心,强笑道:“‘少主’!你可以先吩咐帮里,这块令牌不能予取予求,万一丢了也损失不大。设个上限吧,比如,呃,要银子时最多一千两。”
蒯祥不禁笑了。这时一队队的护卫兵走过身边,衣甲鲜明步履整齐,装备也甚周全。队伍径直越过二人,上了江边的楼船。
瑈璇好奇地问:“这护卫队是保护你们香山帮的?”
蒯祥忍不住笑出来:“这护卫队可不是保护我的,我没那么了不起。这是汉王的,圣上调去了居庸关。楼船先一起过江,后面顺路一起走一程罢了。”望了望瑈璇笑道:“汉王这次的跟头,可载得不小。”
瑈璇咳嗽一声,端着架子捏起嗓子道:“我英武,不类秦王李世民乎?”“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
蒯祥一怔,哈哈大笑。这却是学得汉王,是汉王自比李世民,常挂在嘴边的两句。
按制,藩王可以有两个护卫队,各五千六百人。汉王朱高煦因得宠,先是要了皇帝上十二卫亲军中的天策卫为护卫,觉得这天策卫的名称很巧,恰好唐太宗当年做过天策上将。“唐太宗天策上将,我得之岂偶然?”便成了汉王自得地一句。
后来汉王又增加两个护卫队,已经远远超过规定,犹嫌不够,又私募了三千多军士,不隶籍兵部;并自己训练了一支水军。虽然这样军事实力不小,但是谁也不认为汉王会狂妄到拿这些护卫队向永乐大帝叫板。也就是准备着罢了。
汉王的这些护卫队半明半暗地存在有几年了,皇帝今日突然调走两个,而且是特意调到遥远的居庸关,敏感的朝臣们都觉得,皇帝对汉王的纵容开始转变了。这一调动的象征意义也是大于实际意义,不见得汉王就因此弱小了多少,但是政治风向,向来都是来自这些细节上看出的皇帝态度。
太子党们心中乐开了花,皇太子朱高炽却并没有任何反应。瑈璇见太子还是一样上朝处理政务,一样平平淡淡,忽然觉得,太子这十几年,真是不容易。
蒯祥止住笑,拍了拍瑈璇道:“汉王那里,还是要小心。太孙都猜得出是你做的手脚,汉王一定也会怀疑到你。还有汉王世子,你这老躲在人堆里也不是长事。”
瑈璇惹不起朱瞻壑,只好一味躲避。每天去翰林院,回尹府,总约甘棠一起。甘棠开始不解何意,几次都碰到朱瞻壑,才恍然大悟。震惊之余,便自觉接送瑈璇,从不让他独自行路。
甘棠身上有一种气质,也许就是所谓的堂堂正气,不自觉地对邪门歪道有种震慑。朱瞻壑虽是汉王世子,对这两个翰林,倒一时束手无策。而汉王刚遭受打击,稍自收敛,昌乐郡主的亲事,也暂时放在了一边。
只是瑈璇因此再也没有独处的时光,每日不得不与甘棠同进同出。而朱瞻基次次见到瑈璇,都是看他和甘棠一起,不免心中不快。瑈璇有苦说不出,对汉王世子心惊胆颤之下,连带对朱瞻基这皇太孙身份也有些嫌弃。
这时听蒯祥提起这事,瑈璇不由得愁眉苦脸:“也只能躲,躲不了的时候再说罢。”
西风瑟瑟中,过雁哀鸣,楼船上响起了催促的号角。蒯祥望着瑈璇,虽然担心,虽然满是离愁别绪,终于相视一笑,相拥而别。
瑈璇松了手,蒯祥狠狠心,转身大步上跳板进了楼船,伫立在甲板上,冲瑈璇轻轻挥了挥手。瑈璇垫着脚引颈目送,楼船缓缓驶出,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茫茫江雾之中。
瑈璇没精打彩地回到翰林院,取过案上在编的史书,想接着写,却无法集中精神。到底蒯祥是发小,这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也许要等到皇宫建成,迁都的那一日吧?瑈璇看着手中的檀木令牌,泪水又要涌出,喃喃念道:“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这时甘棠走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文书。见瑈璇双手支颐,望着个木牌发呆,面前的笔早已干透,笺纸上却一个字没有,便笑着拿文书拍他:“想什么呢?还不干活?”
瑈璇回过神,嘟囔道:“这元史早就编好了,我又不能乱改,有什么编头?没得看得气闷罢了。”
甘棠见他发牢骚,倒是难得。瑈璇总是笑嘻嘻的开心模样,被分到元史编修校对这最枯燥的活儿,也笑眯眯照做。今儿大概是才与蒯祥分别,心中难受。甘棠有意安慰,想想不如让他分分心,便把手中的文书递过去:“那帮我一起写诏书吧!今儿杨大人被召进宫了,以为你不在,这要写的全丢给我了,可有会儿写的。”
瑈璇倒蛮高兴:“好啊,我们一起写。”
瑈璇快捷甘棠沉稳,这拟诏书圣旨的功底都是按范文自幼练就,不一会儿就拟好了几篇。
甘棠见瑈璇忽然又发起愣来,奇道:“这篇是什么?”瑈璇不答,甘棠便自瑈璇手上抢过看了看,笑道:“皇太孙要大婚?”
瑈璇呆呆出神,对甘棠的问话恍如不闻。秋风吹动窗棂,簌簌作响,窗缝里透过丝丝凉风,拂动着案上的文书纸张。
他,要大婚了!
而且娶了两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