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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腊月里了,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
一早起来,才发现门外已是银装素裹。天空飘着雪花,纷纷扬扬的倾洒在各处,院中的石榴树上积压着皑皑白雪,门外荒凉空旷的小道也早已被铺上厚厚一层。这样的严寒天气,不远的淮水河面却未结冰,水波微微晃动着层层涟漪,雪花飘落间转瞬即逝,化作雾水融入河水。
这里是江南的泸水村,一个穷乡僻壤,世世代代靠捕鱼为生的村落。村头的淮河绕着洛阳秦岭,从云梯关融入江海,贯穿着整个大晋王朝,然而在这里,村里人更习惯叫它泸水河。
周围邻家的茅草屋、远处的树木高山,均是笼罩着一层白茫茫的积雪。身处一片冰清玉洁的世界,呼吸间却都是生生的寒意,吸入肺里冰冷的难受,真冷啊,这年的大寒终究是来了。孟央裹紧了并不暖和的旧棉袄,用力的搓着冻得麻木的双手,颤抖了很久才用火石打出微弱的火苗。升了土灶,稀稀的面汤水里放一两块冻番薯,寡淡的映得出人影,每日均是这样的早饭,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清贫。娘说,能少吃一些就尽量少吃,因为一旦吃饱了,把肚子惯坏了下次就会吃更多,所以她从不吃饱,也不敢吃饱。
快到晌午,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急,铺天盖地的飘落。清早扫过的地面已是厚厚一层积雪,茅屋内虽烧着土炉却仍是寒冷,帘子后的里屋断断续续传来爹爹的咳嗽声,娘又是一阵手忙脚乱的忙碌。
突然屋门被人强硬的推开,抬头却见两个雪人踏了进来,原来是二妹和妹夫冒着大雪匆匆赶来,娘听到声响急忙的出来迎接,“小小,这么大雪过来做什么。”
虽是责备的语气,她的脸上却是欣喜的样子,上前打落二妹身上的积雪,二妹的脸色不太好看,帮着瘦小的妹夫把肩上的麻袋重重的放在地面,半是埋怨半是气恼的说:“平日哪有时间过来,若不是今日下雪,谁不得出工做活。”
娘呐呐的笑两声,然后讨好式的说:“晌午吃过饭再回去吧,我让央央做些好的。”
二妹叹了口气,摆摆手:“算了,吃了这饭下次还不是要送粮食过来,省给你们多吃一顿吧。”
孟央知道地上那小半口袋里装的是稻米,这些年爹爹病重,她和娘亲平时做活挣得钱还不够汤药费,于是吃饭都成了问题。二妹出嫁前曾哭红了鼻子,她生性要强,当然是不甘心嫁给木讷呆板的几乎痴傻的二妹夫,可就是因为他的木讷呆板,他们家里不仅给了二妹风风光光的聘礼,还帮忙还了父亲的看病钱。
而今看着娘尴尬的站在一旁,双手反复揉搓着,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她觉得有些难过,上前拉过二妹冻得红肿的双手,“小小,留下吃饭吧。”
二妹突然就红了眼圈,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子,终于点头应允下来。
饭后,她把二妹叫进里屋,拉着她坐在曾经一起睡过的板床上,从床铺下拿出一副半新的红色手套,放到二妹的手心:“前些日子纳鞋垫,不知谁家姑娘看好了两双,没带够钱拿了这个与我交换,你拿去吧。”
二妹只望了一眼,神色有些愣怔,她从前是多好看的姑娘家,眉目清秀,笑起来梨涡浅浅,圆圆的脸蛋娇嫩红润,而今不过一年,就如同秋日的花朵,脸上颊骨凹凸可见,憔悴的毫无血色。孟央看在眼里,明知她过得不快活却也无可奈何。
二妹用袖口胡乱擦擦眼角,小心的看了一眼外屋,迅速的把手伸进棉袄里摸索出什么东西塞进她手中,压低声音说:“姐姐,这是我偷卖了首饰的钱,还有河苑给的一些铜板,你走吧,姐姐你走吧,还有半年你就满十七了,姐姐,你走吧。”
孟央望了望布袋里不多的碎银,先是一愣,接着扬起嘴角淡淡的笑意,是啊,时间过得那样快,只有半年时间了,她孟央,早就该死了。
在这个僻远又落后的泸水村,提起孟央怕是无人不晓了。听村里人说,她出生时是傍晚时分,天上的彩霞莫名多了起来,堆聚在一起像火在燃烧,映的整个天际艳红如血。村里从没人见过这样诡异的景象,有老辈人摇头叹息,直说:“迟暮残霞血,倾覆天下人,冤孽啊冤孽。”
那日娘正挺着大肚子在河边洗衣,突然肚子就剧烈的疼痛起来。她是在泸水河畔出生的,初生下来不会哭闹,气息微弱,人人都料定她活不过来,娘和爹爹亦是如此,毕竟在这个村庄,早产而死的婴孩不计其数,加上区区一个孟央并不得什么稀罕事,于是在她生下不到三天,他们把她扔进了山沟里的婴孩塚。
在泸水村,死掉的婴儿和年幼的孩子是不能土葬的,村里人说,早死的孩鬼戾气太重,因为上辈子作孽太多才会早早夭折,为了防止它们徘徊世间危害他人,必须扔进山沟的婴孩塚让野狼野豹食其肉身,以猛兽的戾气化解孩鬼的戾气。
可是她没有死,被扔进婴孩塚的半个多月后,山中传来她响亮的啼哭声。娘和爹爹闻讯赶来,却不敢上前抱她回家,因为一个尚在褓裹中的孩子能在婴孩塚内存活半月的事情实在在匪夷所思,哪怕她真的还活着。
后来,村里放牛的李爷爷说,他曾看到一只奶水饱胀的母貂子蹿进婴孩塚在她身边徘徊不去,琢磨着是失崽的母貂子奶水涨的难受,碰巧遇到濒死的孟央,于是一个诡异的故事产生了。不过因为李爷爷老死多年,这事是真是假也无从查证了。
对村里人来说,孟央从小就是一个怪异的孩子,她有着异于常人的安静,不爱与人说话,连走路都是轻悄悄的,像是怕惊动了什么东西。同龄的姑娘最喜欢扎堆的在一起绣花、说笑,她却偏偏总是一个人,或是坐在河畔发呆,或是蹲在自家门前看蚂蚁搬穴,一看便是老半天。
那时村里的姑娘家是没人愿意学识字的,她们认为那是在贬低自己,红婆说媒时,也总是对不识字的姑娘大加赞赏,久而久之,再没人愿意去先生那里学书。男孩子则被扯着耳朵告之:与其闲着看破书,不如多去山里劳作,或者学习捕鱼,有了养家糊口的能力才能娶上好人家的姑娘。
后来,即使教书先生不收分文,也没人再愿意去学字,他们常说,你识得那些个字,可能当水喝做饭吃,自己还不是潦倒落魄,真是书呆子。
渐渐,先生成了村里人嘲笑的话柄。
先生满腹经纶,更是吹的一手的好萧,当年学业有成的回乡开私塾,娶了一个平平凡凡的村里女子,刚开始,村里人对他万分敬仰,村长董令还专程摆一桌酒席欢迎他回乡,大伙每每见他总是恭恭敬敬的称一声“先生”。他的妻子是温柔贤淑的妇人,提及自己丈夫总是异常骄傲。
直至后来,先生落魄,他只会教书育人,拿惯书笔的双手适应不了任何劳作,妻子渐渐心生埋怨,每日嘲讽自己瞎了狗眼,于是他日日颓废,夫妻俩原本浓情蜜语,举案齐眉,可惜那些日子再也不复返了。
孟央的诗词歌赋便是先生教的,在她五岁的时候,先生偶然发现她经常一个人蹲在家门前胡乱写涂,这个受尽嘲讽、抱负不在的教书先生突然觉得她很有天分,于是用树枝在地上写下两个苍劲的大字,孟央只看了一眼,竟有模有样的写了一遍,然后怯怯的抬头望着他,眼眸纯净如水,“是我的名字吗?”
从此一有空隙,她便跑去先生家,他教她识文学字,也教她吹得一手好萧。先生的箫声大都凄然哀转,他最喜欢吹一首名叫“半浮生”的曲子:
阡陌红尘浮生梦,镜花水月任苍凉,孤芳世,情伤己,几世迷离烟雨泪。
白花纷落舞蝶影,隐却相思过忘川,音未断,心作死,笙歌对眠泪满衫。
……
所有的曲调在他的箫声里都是清冷哀绝的,孟央正是在这样的箫声中第一次明白了伤感二字,以致于她后来逐渐长大,眉目总是淡淡的忧伤,仿佛颇有心事的样子。
在孟央的记忆里,这是一段美好的学字历程。她是感激先生的,即便依然不爱说话,但却并不影响先生的热诚,师徒八年,二人除了学字并没有太多的话。先生常说:“似水流年霜满面,执笔何惧刹年华”。孟央便每每觉得时光真的冉冉流逝,叫人莫名伤感。
孟央十三岁,一个滂沱凌厉的雨夜,先生酒醉掉进泸水河,从此她的生活少了一个先生,最后她惶恐的发现自己竟不知先生叫什么,亦记不得先生究竟是怎样的容貌,只是那样漫长的岁月,她再听不到先生悲凉的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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