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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瑞龙脑的香气如同水雾,时浓时淡,萦绕不散,宫女们静默的身影在外殿晃动,隔着珠帘,也看不大真切。
季雪川坐在榻上,怀中只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她面上汗淋淋的,连新近画好的妆容都被渍得模糊了,却犹然不觉。她口中哼着童谣,嗓子却是沙哑的。
其实,襁褓里的孩子,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秋香色的小襁褓轻得怕人,那里头包裹着的小身体,无法再动弹哪怕一下——短短半个月,她那见人就笑的小公主,便已经成了这么一具无知无觉的小小尸体。
刀入肺腑,毒烧血脉,也比不过痛失爱女。
她也只有这一个亲人了,她唯一的珍爱,唯一的指望,自此断绝。
在皇帝的后宫里头,她算是最可有可无的人。旁的妃嫔,位份大多比她低,资历也比她低,可获得的宠爱却比她多。更不必提赵皇后与赵丽妃那一双姐妹花,宠爱之冠,宫中无人可比。
输给皇后,她无话可说,输给赵丽妃,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她们两个在皇帝还是亲王的时候便是王府中的侧妃,但从那个时候起,“良人”便已然隐约有了些偏心的意思了。只是那时他还要依仗季家的势力,待她终究算得上是“并无不妥”。
等他做了太子,即位为帝,她的庶弟季照辉也长大了。从那个时候起,他开始逐渐倚重在传闻之中颇有将才的季照辉,也正是这个时候,她连这一点娘家带来的宠爱,也都失去了。
他是知道的吧,知道她爹的心中只有爱妾和庶子,压根没有她。只要他器重了季家的儿子,那么她,这个从来和庶子女不睦的嫡女,受不受宠又有什么关系?季家的未来是那个庶子的,她……她算什么呢?
正是因为早就知晓这一点,季雪川尝试过无数次将那张永远温柔含情的脸从记忆之中拔出去,每每见得皇帝,她都在不断告诫自己万万不可以相信他的温柔——这个男人是没有心的,就算是有,那也不属于她。
真正属于她的,是她的两个孩子。第一个是个男孩儿,那还是皇帝的长子呢,她甚至曾以为有了这个儿子,她就能向上再走一步——有没有宠爱,能当上贵妃总是好的,至少有了那身份在,那些低位的妃嫔,见她时脸上便不再会有那耐人寻味的“尊重”。
有了这个孩子,皇帝自然是欢喜的,可她还没等到他的欢喜给她什么好处,孩子便夭折了。那一回,梁太后叫人抱了孩子去她宫中看,不知发生了什么,孩子回了自己宫中便一直哭闹高热,不到两天,便去了。她在孩子的遗体上还发现了几道深深的血痕,那血痕之间的距离很近,像是畜生挠的。
宫人都说那是这孩子的命便不好,连赵皇后也亲自来了她宫中,同她说这事儿不可深究——为什么不能深究?便是如今她已然不能叫这孩儿起死复生,她也要知道谁是要了他性命的仇人啊!
那是她的骨血,她的希望。凭什么她被断绝了希望还要忍气吞声?她不是个傻子,她知道,一个妃嫔所出的皇长子之于皇后是怎样一种压力,可她并没有企望过中宫之位,她们为什么还要这般对她?
她的不甘和愤恨,如同埋在炉灰之中烧红的炭,隐约泛红,不灭不息。身为妃子,她还是能打听到一些消息的——在太后叫人抱了小皇子去她那里玩耍的那天,歧江公主抱着她的猫,也到了场。
宫女同她详述了她的孩子死得有多么冤屈:那是太后取了一个黄金球儿,放在小皇子面前晃动着逗他玩耍,可猫儿看着黄金球,自然是比人更加兴奋的。歧江公主刚抱着猫进门,雪狸奴便突然挣脱了她的怀抱,扑上去便抓球儿,太后与宫女们皆措手不及,只见一道白影子闪过,便听得小皇子锥心般的大哭响了起来。
稚子体弱,便是清理了伤口上了药,却也受了惊吓,不过三天,就那么去了——而她们甚至还要她不要深究!原来她这唯一的骨肉,还抵不上歧江公主的猫贵重?
她几乎失了理智,去寻赵皇后分说。只是她这自幼儿的好友,此刻却眉目清淡,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就该闭了口不要再说——雪狸奴是个畜生,它懂得什么,见得一物晃动,自然就扑上去了,太后不知道公主进门,公主也不知道太后在逗孙儿,你说,这事怪得了谁?真若是撕扯到了头,难不成还是太后娘娘的错吗?她们一个是陛下的生母,一个是陛下的亲妹,你是要和谁过不去?”
季雪川的声音是颤着的:“娘娘,那是我的孩子,是我唯一的骨肉!你知道的,我只有……只有这一个亲人。”
赵皇后沉默半晌,道:“你会有下一个孩子的。不要伤心坏了身体才是。”
那一刻开始,她便知晓,赵皇后早就不是那个尚书府里温柔亲切的四姑娘了,她是皇后,又怎么可能真心为她一个妃子着想?她让她不伤心——可如何能不伤心,那是她的儿子!
小皇子夭折之后,太后皇帝皇后连同宫中众人都前后送了东西过来,可那些金珠宝贝,便是再贵重十万倍,如何抵得上她拼了性命生养的孩子?她寻了机会,叫人将歧江公主的猫骗了来,捆住四爪剥了皮挖了眼,撒上石灰贴了符咒深埋于地,歧江公主找不到猫,将看猫的宫女打杀了,她却只觉得心中畅快——她恨不得歧江公主也这么死了才好!
等到半年之后,她怀了第二胎,这才从那几乎窒息的悲痛之中挣扎出来。这一回她生的是一个女孩儿,虽然比不得皇长子金贵,但玉雪可爱,却也很招她父皇欢喜。
这样已经不坏了——只要她不想起在她的儿子夭亡之后半年,赵皇后便生了一个男孩儿,她便不会觉得如何心酸。可怎么能不想呢,在她为死去的孩子痛苦得彻夜不眠的时候,她的丈夫得到了他的嫡子,他怕是永远都不会再想起她的骨肉了吧。
这一切是人安排好的吗?是人安排好的吧。
她看着小公主的脸,时常在心里想着,若是这也是个儿子该多好,若是个儿子,今后怎么说也能做个亲王啊……女孩儿有什么用呢?皇帝便是再如何喜欢小公主,真正放在心上的,也还是赵皇后生的儿子啊。没了她的那一个,赵皇后所出当嫡当长,那是当之无愧的太子了。
想到这一出,她的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唯幸小公主康健可爱,皇帝时常来看看,有时也与她有些恩情,借着这一桩,或许她还能有个儿子。
然而,就连这剩下的一点儿希望,旁人也不许她有。春末入夏,她特意嘱咐了乳母照顾好小公主,天色一暗便要将厚帘子换了,免得夜里风凉,溜进殿中吹伤了孩子。岂料千防万防,竟没防住照料公主的宫女打瞌睡,不知公主踢开了被子,第二日便染了风寒。
这伤风是孩儿常见的疾病,季雪川是相信太医们能治好的。然而药水下去丝毫无用,公主非但没有好起来,反倒发起了烧。
小孩子生起病来,从病到死,那是快得很的。不过是半个月,公主便没了,直到她死前两天,皇后才匆匆请来了只为皇帝看诊的御医,那一位是太医院的首官,手段不同凡响,诊治一番之后连脸色都变了:“谁说小殿下是风寒之症?!这分明是风热!你们怎的连这个都诊不出!殿下的病情,是叫你们活生生耽搁的!”
然而此刻知晓,已经晚了,小公主病入膏肓,再好的药都救不回来。帝后大怒,将那几个庸医们夺了身份,令其离开太医院。可他们是当她傻么?若是先前连国手们都分不清风热风寒的时候,太医们看不出蹊跷也便罢了,如今寒热早已分明,他们却“看不出”,生生耽搁了她的女儿。
而院正能看出蹊跷,可偏偏是到公主已然救不好的时候,皇帝才派了他来。
这一回,她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她也没得可以问——一切仍然都只是意外,不是么?谁能想到孩子踢掉了被子,染上的不是风寒,却是风热呢?又有谁能否认,给皇子皇女们诊治,不能轻易动用只为皇帝看诊的医官,哪怕是皇后要用,也要先去和皇帝那边求得同意呢?
一切都那么合理,却将她的女儿葬送了,一并葬送的,还有她所有活下去的心念。她的一生这般苦累,当真是再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她想起自己的母亲,明明是嫡妻,却一辈子都没有战胜过家里的姨娘。想起她早亡的哥哥,若是他不死,也许今天她不会在后宫之中这般无援。她也想起已经做了将军的庶弟,那到底不是和她一条心的啊,他和他的亲姐姐,一点儿都不会关心她的死活,她在他们眼中,从来都是一个可笑可悲却不配得到怜悯的嫡女。
她有多少恨,都只能藏在心里头。人人都知道她抱着公主的遗体唱着歌谣,都以为她是疯了,可她很清醒,她已经下了这一生最狠的决定。
同归于尽吧,我活不好,你们也别想活!
她抱着小公主不肯放手,宫女们自然着急,便去请了赵皇后过来想说服她。而当她看到赵皇后与赵丽妃一并进殿的时候,她缓缓低下了头,口中哼着的童谣未停,嘴角却挑起了一个颤抖的微笑。
赵皇后与赵丽妃一并到了她面前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那千年不变的温柔怜悯的微笑:“季明妃,殿里头太闷了,咱们把窗子打开,好不好?”
她摇头,装出一副痴傻的样子,道:“小公主的病还没有好,吹了风,怕是又要加重了。”
赵皇后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我们把小公主给乳母抱出去吃药,好不好?”
她接着摇头:“乳母哪儿比得上亲娘,娘娘,把药给我,我来喂她吧。”
赵皇后正要再说,她身后的赵丽妃却是冷笑道:“好了,四姐姐,说这么多做什么?季明妃不会疯了的,这辈子她都忍过来了,这点儿事,怎么会疯了呢?她不过是装作不知道小公主已经没了罢了,装装可怜,好盼着您和陛下来看她!”
“什么?!”季雪川身子一震,装作愤怒的模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的女儿,她活得好好的!她怎么会死,你怎可如此诅咒陛下的骨肉!”
赵丽妃那精心涂描的朱唇抬起来:“别装了,何必呢?这里是我和四姐姐,又不是陛下,你便是再可怜,我们也不能赐你一个孩子。”
“不可能。”她低头喃喃:“不可能,我的孩子,怎么会……”
赵皇后却瞥了赵丽妃一眼:“五妹妹,别说了。做娘的没了自己的儿女,是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
她叹着气走到季氏身边坐下,道:“你若不是真的糊涂了,便叫人安葬了小公主吧。你能生,今后……”
赵皇后的话尚未说完,季雪川便毫不心疼地丢下了手中的襁褓,抽出了被她坐在身丨下的匕首,照着赵皇后狠狠刺去。锋锐的利器扎破衣衫,穿透皮肉,再拔丨出来时滚烫的热血如泉水一般喷出,满满溅在她的脸上,她要笑,可笑容却僵住了。
那一身是血摔跌在她面前的,不是赵皇后,是赵丽妃。
那一刻很短,又很长,她醒过神来的时候,赵丽妃的脸已然灰白了,血从她口中涌出来,连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模糊不清。赵丽妃在说什么?赵皇后紧紧搂着她的身体,半张着口,眼泪扑簌落下,口中除了一声声喊着“御医”之外,什么也说不出。
她的匕首早被宫人们夺去了,她无法再向赵皇后补一刀,真可惜。
不知道什么时候皇帝来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赵皇后跪在他脚边哭诉,这回她听清了:“陛下!求陛下为臣妾的妹妹报仇!她到死还告诉臣妾不要哭,她到死都还想要保护臣妾啊!陛下……五妹妹她……季氏想杀的是臣妾啊,陛下……求您杀了这疯婆娘!臣妾的妹妹死得冤枉!”
她坐在那里,眼睛里一滴泪水也没有,就那么看着皇帝怜惜地将赵皇后扶起来,拥在怀中轻声抚慰,又下令以贵妃礼厚葬赵丽妃,抚恤尚书府,他所做的一切,宛如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夫君。
是啊,好夫君,可惜不是她的。所以她想杀了他的妻子——如果死的是赵皇后,不仅她季雪川,那个给了她无尽痛苦的季家,也要跟着堕入不复之地。可死的只是赵丽妃,哦,如今是赵贵妃了。
“你们赵家的人,一个个装成这般无害的好模样,”她站起了身,决定往这*的火上浇最后一瓢油:“可是我的小公主是怎么死的?你还不让我追究小皇子的死因——皇后娘娘,你的妹妹死得冤枉,难道我的孩子死得就不冤枉?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
“他们哪里冤枉?又不是旁人做了亏心事!”赵皇后哭得站都站不稳,整个人靠着皇帝才能不摔倒:“小皇子受了惊吓,小公主乃是误诊,我做嫡母的固然有失察之过,可并非是我想伤害他们!我妹妹呢,她是你亲手杀害的啊,你……你这个畜生!”
皇帝轻轻拍抚赵皇后,宛如安慰一个心爱的孩子:“宜儿莫哭,莫哭。朕给赵丽妃报仇,好不好?作恶之人,必有报应。”
“报应?”季雪川冷笑:“要报应,也该报应在你们头上,陛下,你忘了么,庚辰宫变里,是谁……”
她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下一句话,一柄锋锐的长剑透体而过,她眼中被血染透的世界里,清晰的是皇帝的左臂环搂着惊得面无人色的赵皇后的影子与他右手紧握的长剑上淅沥滴下的血珠。
身为君王的人,是可以在后宫佩戴开了刃的武器的。她知道,可她还是没想到,他会亲手杀了她。
他说话了。他的嗓音还像她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好听,可后头的言语,她再也听不到了。
“这把剑不吉,处置了吧——传话给季家,就说季氏痛失爱女,自请闭门修行,再不见人,请季将军安心,朕不会因此亏待季家……这个贱人,你们也处置掉,不必陪随皇陵,朕看着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