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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的聚会不太愉快,何子萱跑远之后,柯鸩飞差不多花了一刻钟才把她劝回来,接着大家虽然强行营造出谈笑风生的欢乐气氛,可是人人都感到如坐针毡,仿佛坐在随时会翻身的蓝鲸后背上,但是聚会主人裕琛却是最不在意的人,他的目光非常温和,像是承载着所有人的蔚蓝海面。
易学佳看看裕琛,再看看周礼诺,她以前觉得裕琛是一个大人,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如炬,朝前走得漫不经心,周礼诺是个孩子,双手握在胸前,强作镇定,朝前走得谨慎小心,现在看起来,好像裕琛才是那个缓步跟在周礼诺身后的人,他走在她的影子里。
何子萱提前告别,柯鸩飞尾随她而去,两个人远去的身影一直在拉拉扯扯,她心情不好,他几度想试着去搂她哄她,但是都被推开了。
他俩离开后,余下的四个人开始收拾残局,易学佳边将垃圾装袋,边调侃梁枫:“可以啊你,怎么就叫萱萱看上了?她眼光那么高。”
“没有的事情。”梁枫闷闷不乐地说,“你别瞎想。”
“你……”易学佳的话到半截给吞了回去,她想问他为什么不说和她接吻的事情,也没提被体育学院特招的事情,以前他什么都跟她说,最后她只是说,“瞧你一脸不高兴,有女生喜欢你是好事情。”
“她不喜欢我。”梁枫瞪着易学佳,一脸好像被冤枉的委屈,“我也不喜欢她。”
易学佳没接话,低头继续忙碌,她感觉和他之间好像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一两个疙瘩般的山丘不知何时出现并阻隔了视野。
见到周礼诺用左手很笨拙地在帮忙收拾,裕琛拦着她说:“你就别乱动了,小心左手也骨折。”
“不好意思……”周礼诺也觉得自己在添乱,条件反射地先道歉。
裕琛反应了一下才很稀奇地说:“我没怪你,今天你怎么回事儿?这么好说话,怎么不跟平时一样和我起急?”
被他这么一挑逗,周礼诺松散的神色终于像往常一样绷起来,易学佳立即接话对裕琛说:“这不是看你今天过生日吗?没人跟你对着干还皮痒了?”
“骑士来了。”裕琛举起双手,“好好看着你家公主,她那么金贵,不适合劳动。”
“也不适合和老百姓靠太近说话。”易学佳双手举在胸前,示意裕琛离远一点儿。
裕琛笑了,周礼诺也在笑,气氛又松快了一点儿,不过这并不能叫易学佳高兴,她觉得这两个人之间有些变化,好像裕琛划着船,距离她近了一些,原本应该有海啸在等着他的,却没有,易学佳一时间不能接受,因为十六年来住在周礼诺这座孤岛上的守夜人一直都只有她。
“有件事情,你可能需要提前知道,但我觉得和你也没什么关系就是了。”裕琛也许是不习惯面对如此和颜悦色的周礼诺,他竟然主动发起了“挑衅”,“那就是……”话锋一转,武器送到了易学佳手里,“要么,你告诉她?”
“什么?说什么?”易学佳大惊失色,“你想我说什么?”
“就那个啊。”裕琛语气做作地暗示起来,“我想要考什么大学。”
“我管你呢?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易学佳摇头,但是周礼诺的视线已经紧紧锁在了她脸上,裕琛要考央财的事情,她还没告诉她,并不是故意隐瞒,而是没有时机,重点是她还以为,裕琛也不想弄得人尽皆知,哪想到他会主动提及。
见到她不愿意替他代为宣布,裕琛于是直视着周礼诺说:“我想考央财。”
周礼诺一愣,她困惑地撇一眼易学佳,脸上没有表情地看回裕琛问:“为什么?”
“等我考上了以后,我们北京见,到时候再告诉你为什么……”裕琛似乎欲言又止——但是他的恶趣味就是话里藏话,或是话里没有话也要故意好像还有话——总结来说就是喜欢故弄玄虚,所以大家才认为他这个人高深莫测,有些女生觉得他如此迷人,比如何子萱,有些女生觉得他莫名烦人,比如周礼诺。
她无言地凝视着他,虽然对他要考央财的理由没什么兴趣,但又有些说不上来的恼火——他的行为很像当她买了一个颜色怪异但出挑的铁皮文具盒后,他也买了一个——为这种幼稚的跟风行为生气的话,那说明她也很幼稚,所以周礼诺决定不发火。
“周礼诺,你就好好备考吧。”裕琛玩味着她的态度,露出了劝慰的笑容,“别被我影响了。”
“你影响不到我。”周礼诺冷哼一声。
回到小区时已经是接近晚餐的时间,梁枫去医院找他爸爸了,易学佳走路拖拖拉拉的,周礼诺意识到她可能有话想对自己说,便对和自己住同一栋楼的裕琛说:“你先回去吧,我和佳佳还想再走一走。”
裕琛于是独自远去,易学佳不满地冲周礼诺抱怨:“干嘛说话这么亲热?”她阴阳怪气地模仿道,“还‘你先回去吧’,听着跟你们是一家人似的。”
“你干嘛?”周礼诺勾住她的手指,逗她,“我还没问你呢,怎么他什么都跟你说,和我同一个大学志愿,你也没告诉我,你们怎么这么亲热了?”
“我跟谁亲热也不跟他亲热。”易学佳急道,“你不会看不出来吧?裕琛喜欢你。”
“这……我还真没看出来。”周礼诺迟疑地说,“他一直在故意恶心我。”
“他不喜欢你干嘛追着你跑去北京?”易学佳问。
“这……你得问他。”周礼诺皱起眉,“你为什么要冲我发火?”
见到她似乎不高兴了,易学佳也委屈地低头往前猛冲几步,然后又冲回来,像极了一条想和主人闹脾气又怕惹主人失望的大狗,她一时间总结不出来自己到底哪儿窝火,于是才表现出一副要找周礼诺麻烦的样子,“我没冲你发火!”她吼,“我是气我自己。”
周礼诺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她长舒一口气,抬手摸了摸易学佳的脸,用温柔得好像月光般的眼神示意她不要着急,慢慢梳理心情,无论是多幼稚的话,她也愿意听。
“你别笑我……”易学佳于是坦白,“我是嫉妒他了,他说想考哪里就考哪里,怎么他可以那么轻巧就做决定?想陪你去北京的人明明是我,怎么变成他了?”
“神经病。”周礼诺用食指戳一戳她的脸颊,却是宠溺的语气,“你根本不需要和他比,一百个裕琛也比不上你啊,傻不傻。”
“抱抱。”易学佳摊开手。
周礼诺自觉往她怀里钻。
“真不想和你分开……”易学佳使劲深呼吸一口,像是要把周礼诺的气味好像喝水般咽下去。
傍晚有凉风,临近九月,这些天里气温已经降了不少,不像月初那么热了,站在树下的两人还能感到有点儿冷。
“早得很呢,这么急着就说要分开。”周礼诺轻拍她的后背,“就算分开了,还能再找回来呀。”
易学佳枕着她的肩,乖顺地点点头。
虽然被周礼诺安慰了,但是易学佳也知道什么都没改变,她步履拖沓地走在回家的楼梯上,快到门口时隐隐听见父母又吵架了,但这一次他们的分贝经过了克制,不再嚷嚷得能穿透邻里的墙壁,易学佳于是贴着门仔细听了一会儿。
“那怎么办?这窟窿总得添上。”林碧光幽怨地说,“你找徐师傅再借点儿钱。”
易诚实回话道:“老徐是借不上了,他家孩子马上要出国,全家人都砸锅卖铁不够,还跟人借呢。”
“你看看别人的爹,都知道钱是给孩子存的。”林碧光恨铁不成钢地尖叫了一声,“你倒好!还打上孩子的主意了。”
“佳佳的大学学费,我是绝对不会碰的,就是要死了,我都给她备出来。”易诚实着急地辩解起来,“你不要把咱们的话带偏了,我跟你商量的是,补习课和美术班那是真没必要上了……本来就是抢钱的勾当,光是上课听老师说一遍,怎么,还不够?再花钱请人再讲一遍?人一顿饭吃两遍?那美术不是更奇怪,这画画不就是抓着笔在家里多画两遍,多练练,不就画好了吗?非得有人盯着?”
“你、你懂个屁!别人家孩子高考请的是贴身家教,我们家给不起,就一个课外辅导你还嫌贵,老周家不比我们家富,他们给诺诺什么教育条件?你不睁大眼看看?佳佳要考美院,不上美术班怎么提高分数?没有人教你开车,你可以靠自己摸索,没有驾校给你发驾照,你也上不了路。”林碧光气急败坏,炮语连珠,她的声音随着情绪忽高忽低,她想咆哮,又想在街坊邻居里还给自己家留点儿脸面,所以不得不捏着嗓门说话,“你想让佳佳长大了以后和你一样没出息?和我一样在流水线上当工人吗?没有你这样当爸爸的!”
“你看你!又急了,我这不是跟你想好好商量吗……”易诚实语气虚弱地说,“先周转开,过了这一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林碧光苦笑,“没有青山了,你真是有魄力啊你易诚实,欠这么多钱,把咱们家都烧了。”
这之后俩人说话的声音又变得嗡嗡作响,细不可闻了。
易学佳坐在家门前的楼梯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楼道尽头的水泥墙壁上以镂空洞口当做的窗,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她想时间过得真慢,每一天从太阳钻出头来开始,每一秒钟都好清晰地落在她的皮肤上,这么一针一针往前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对于她来说,就像蜗牛落在了学校的橡胶跑道上,太远了,好努力地爬过一圈,还以为已经过去了一生,回过头来一看,也才过去了一年。
她真想立刻长大,能大方地推开家门说:“别吵了,听我的就行,有我。”
也想很轻巧地对周礼诺说:“那我陪你一起去北京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