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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满轻盈的新雨,多日来淅沥连绵,若珠玉串成的帘幕悬于天际,将盎然春。色抹上了几分梦幻朦胧。
及至暮色,方风歇雨止,国公府玉家的后院泥平如掌,不见人踪;明镜似的澄塘毫无涟漪,只余岸边柳条轻曳,偶有黄鹂鸣啼,宛如天音。
梳着双鬟的丫头坐阶堂前,旁边一株芭蕉挺拔葱郁;忽而风袭而摇,“簌簌簌”的雨露顷刻抖落,惹得女孩娇嗔不已。
院内安谧无声,堂屋前的百花团锦帘内却不时飘出清脆笑语。
长瑶倚在祖母身旁,耳听着锦杌上玉含英慷慨激扬诉说的寺中趣事,亦被逗得笑颜满面,连正拿着镶珠银签子剔果肉的右手都在轻颤。
蹲在炕前持捧小碟的碧华忙低声提醒:“三少奶奶小心。”
一句喃语引来正听得入神的老太太转首,慈爱的目光落在孙媳妇白纤的细指上,怜道:“这等费神的事让底下人去做,祖母虽爱食这核桃嫩肉,却也不舍檀儿你这般辛苦。”
话落,望向近侍,立马有伶俐的婢子上前接手。
长瑶亦不坚持,将签子与干果顺手递给对方,便端了碧华手中的碟子起身,绕至炕几另边,勺了细糖撒上,推至祖母眼前。
被打断的玉含英见状,忙起揶揄:“三嫂惯是贴心,怪不得祖母总记挂着你,真教我这做亲孙女的都瞧着眼红呢。”软软糯糯,十足的撒娇语气。
老太太见亲孙女故作酸味的调侃,知其玩闹的心性,望着眼前俩表姐妹更是笑不拢嘴。
屋里老少欢聚,正是温馨融洽之时,却听外边庭院里传来急切脚步声。
不肖会,本守在门口的婢子掀帘入内,立在月洞珠帘外福了身禀道:“老太太,外头福管家来了,说是有急事通报。”
老太太年事已高,早已将掌事家权交给了长儿媳。
福管家在国公府服侍多年,自当明白规矩,如今却匆匆跑来,断是真有急事,老太太敛笑端坐,忙让人进来。
福管家请安后,将缘由道明。
原是有远客来访,自称为国公爷故交,指明要见老太太。
说完即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侍婢接过送至帘后。
然而这福管家素是有眼见之人,如何会在还未证实身份之前便先来惊动祖母,暗中好奇起来人身份,便将目光锁在了渐近的玉佩上。
放眼望去,长瑶只见是枚色泽极佳的羊脂玉?,周边雕刻着缠枝细纹,及垂了琉璃圆珠的明黄穗苏。
穗苏颜色稍显暗沉,该是枚有些年份的玉佩,但并不见如何奇特。
老太太刚抿了口温茶,手中的和阗白玉盏尚未搁下,左手接过玉佩,面色就是一变。
飞快的翻过玉佩,似是证实了心中所想般,瞬间将大掌合住;右手一抖,玉盏不曾落稳,若非长瑶眼明手快,必碎无疑。
老太太乃稳重内敛的人,不怒于色,从来都是安之泰然的神情。长瑶何时在外祖母脸上见到过这种表情,既震惊又慌乱,更多的还是不可思议。
“那人现在哪?”
“老奴不敢怠慢,见他神色匆急,便自作主张先领了进来,正在院子外候着呢。”
“快请。”
老太太理了理衣襟,指腹摩挲着掌中玉佩纹络,眸底若潭水般深邃,不见浮沉。
登门的到底是何人?
早有丫环出去引了远客,屋帘掀起间,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竟是位器宇轩昂的年轻公子的背影,长瑶只觉得眼熟的很。
一旁的男子只抱了抱拳,便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笺,嗓音洪亮有力:“老太太,故人相托,嘱必亲交予您手,望您与国公爷过目。”
几个字说的很慢,不见恭敬之意,却也听不出唐突无礼,语调则是一口的京腔。
长瑶只听到外祖母说了个“快”,催促着婢仆将信传来。
拿到信笺后马上打开,取信纸而阅。
玉含英示意长瑶打量外面男子。
长瑶表情微讷,颇有几分尴尬,现今的大夏朝风气虽不似前朝守旧严谨,但终于男女有别。玉含英性子爽朗,并不拘小节,愣是示意了眼前这位不在状态的长瑶好几回,非要让人去瞧对方的靴子。
长瑶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原是这位“客”的靴底沾了湿土,或是赶路时途中所带,踩在驼色无比的地毯上,留下一个个泥印。
若是寻常的世家子弟,自该觉得失礼,偏生这男子立于屋中,脸色不卑不亢,纹思不觉。
瞧了泥靴印子,倒是留意到一点,该男子的双足既宽且长,异与常人。
忽闻耳旁传来“砰”的一声,却是老太太手边的玉盏难逃命运,硬生生的被其胳膊碰到了地上。
“祖母”,
“祖母”
老太太紧捏住信纸,面色泛白,激动的情绪掩盖不住,任谁都瞧出了她的反常。
茶水蜿蜒了整张几面,染湿了老太太的衣袖,婢子们欲上前收拾,奈何被主子制止。
她握着信纸,竟是缓缓站了起来,望了眼帘外挺拔的男子,刚张口想出声突然又转头看向了旁边的长瑶。
“檀儿你过府也有一阵子,也该回德安侯府看看了,免得你祖父、祖母跟父亲、母亲挂念。”
说着招来亲信董妈妈,直接吩咐下人给长瑶收拾细软,安排车架送回柳家。
立刻、马上……这在以前可是从未有过的!
长瑶惊诧,玉含英更是不解,“祖母,您怎么突然就……”
话未说完,即被打断:“含英也先回去吧,顺道送下你三嫂。”都说媳妇不是外人……
虽说对老太太突来的这一举动都很不明所以,但大家族之女皆懂礼规。
出屋时,长瑶显然感受到了一道炙热的目光,紧随着自己移动。
是来自那位神秘的“客”。
他的视线赤。裸而强烈,自祖母说出“檀儿”后乍然就凝射过来。只是他头戴兜帽,半晌竟是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该人行事大胆不羁,根本不计较他人想法感受。
出了堂屋,玉含英便问:“三嫂,你识得那人?”
长瑶讶然,她怎可能认识?
但那人表现得这般明显,长瑶觉得“不认识”这回答多余苍白,一时间竟有些哑口。
隔着帘子,能听到祖母吩咐福管家去外院收拾上房,并派人去请国公爷回来的指令。
竟是要惊动在朝行公的公爹?
这人究竟什么来历?
还有,祖母突兀的潜自己回柳府,显然是在避着她。
长瑶心头疑云密布。
国公府上下对于长瑶天黑了要回柳府的事亦不能理解,然而主子的吩咐只能遵从,故而半个时辰后长瑶就坐上了回柳家的马车。
往常一个时辰的路,但因雨后路滑,待到达时天色已黑。
掀起车帘,长瑶感受到迎面而来的凉意,她方知又飘起了雨。
借着檐下灯笼的烛光,柳府的朱红大门显得格外冰冷,甚至连那两座石狮子,瞧在眼里都似乎显得狰狞。
她的唇边泛出几丝苦涩。
小厮前去敲门,中年发福的管事开门,看清外面的队伍愣了下,反应过来后忙哈着腰冒雨跑出来,“五姑奶奶您怎么突然回府了?瞧怎么不事先派人送个信回来,也好让奴才们准备准备。”
说完招呼着后面小厮去开西墙的角门迎车架进府,又让人往内院送信。
这种恭敬疏远的语调,不知怎么就让长瑶生了厌烦,她淡淡的言问:“笑话。我这回的是自己家,难道还需要你们待客般准备些什么不成?”
管事连连告罪,“是奴才嘴拙,奴才失言,五姑奶奶见谅。”
长瑶突然就没了兴致,闭目不语,任马车行进柳府。
早有软轿候着,换乘后进内院。
小轿刚进二进的垂花门,长瑶就觉得府中气氛不对,掀轿帘四下望了望,路边灯影下枝叶层层,细雨依旧。
碧千打了油伞跟在旁边,见状不由俯着身开口:“太太,夜风寒,您身子娇,仔细受凉。”
或是洞察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又添安慰:“国公府上定是有事,太太是候府的人,住着不方便。老太太才送您回来的。她往常最是疼您,今儿这般安排,定是有缘由的,您可千万不能往心里去。”
知晓这丫头是怀疑自己在为祖母送她回来的事钻角尖,长瑶摆手明道:“祖母是打心眼里疼我,我怎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误会她?碧千,我只是觉得,家里似发生了什么事,不太对劲。”
碧棠沉默了会才接话:“太太许是多心了,柳府里要有大事,哪能不给您送信?”
长瑶笑笑,“这可未必。”话音落,又吩咐前面抬轿的婆子:“去正堂。”
碧珠就劝:“姑娘,这时辰怕是老太君已用了晚膳,各位姨太太正陪在那呢。您刚回来,要是去了又半天不得空,不如奴婢陪您先回碧瑶苑,您还没用饭呢。”
近侍劝着,长瑶的视线却已望向不远处匆匆提灯而来的身影,“这会子怕是我想先用晚膳都不能了。瞧,母亲派人来迎我了!”
踏雨而来的正是母亲苑里一等侍女红歌,远远瞧见软轿,足下生风般走得极快,瞬间便至眼前。
她喘吁不稳的请安问好:“太太得闻五姑奶奶归来,心生欢喜,但见天黑风寒,特命奴婢过来迎接。”
“母亲关怀之情,我自铭记于心,倒是劳你辛苦冒雨跑来。”长瑶闲淡的声音从轿中飘出,听不出波澜。
红歌望了眼迷蒙的前路,复含笑再语:“五姑奶奶舟车劳顿,此刻必定乏了,太太交代奴婢服侍您回碧瑶苑歇息。老太君怜惜五姑奶奶,亦免去了您的定省。”
这些年,府中待她,可谓盛宠。
她不愿回去,又执意要去正堂。
院里掌事的江妈妈早得了风声迎在院门口,见人下轿亲自上前撑伞,哈着腰连说道:“这时辰又下着雨,五姑奶奶您还过来,老太君见了准得心疼。”说着往身后一招呼,捧着软毛织锦斗篷的婢子忙上前替她披上。
暖意袭上心头,长瑶敛眉莞尔,美眸明亮如水。提足时她拢了拢身上斗篷,掌心触感温软,将原先的烦郁一扫而尽。
老太君信佛,正堂横案上供了樽白玉观音;长瑶一进门,便瞧见缠叶桃形的三足薰炉上袅袅升起的青烟,佛香满室。
祖母慵懒的斜卧在临窗暖炕上,婢子拿了美人锤跪在脚边服侍,长瑶欲起身行礼,怎奈祖母已怜惜得握了上来,“手这样凉,那些个丫头没把你服侍好。”
谴责中带着心疼。
“不怪她们,出发的急,是孙女自个没注意。”
“服侍主子本就是她们的本分,偏你总往自己身上揽,真是纵坏了这些丫头!”说是教导,可话温温柔柔,并无凌厉。长瑶腼腆的笑了笑。
老太君终究是给孙女颜面,没有真苛责婢仆,仅告诫了几句,就让她们退下。
俞妈妈领着婢子摆上几碟精致的点心,老太君关切得询问起在国公府的事;闻者作答得体,用“思家”解释了她的突然归来。
暖炉里的火似又旺了几分。半晌,老太君松了手叹道:“去见见你母亲,你弟弟这几日身子不大好,她守在床前人也清瘦了许多。”
长瑶下意识的望向随她而来的红歌,后者张口似有话要说,却因场合不适又合上了。
就势起身,福身应下:“是孙女疏忽,这就过去。”
老太君自然应允。
院子里灯影重重,透过轩窗依稀能看到内间人头攒动、婢仆忙碌;檐下红穗随风飘摇,长瑶踏过青阶芳菲,入了室内。
厚重的毡帘落下,遮挡了风霜寒气。
“檀儿!”
就见内室里的玉夕兰走了出来。
玉夕兰衣着简洁,许是操心亲子安危几夜未寐,眼下泛青,满脸倦色。
她缓步出来,至主位而坐,待长瑶见礼后方勉强笑道:“你刚归府,本该早早回去歇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