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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温向平和妻儿坐过两天的火车, 又辗转了数个小时的汽车, 终于踩在大河村平稳的土地上时,还感觉腿脚发软, 仿佛还在车上。
温向平出发的时候,沽市刚好在下一场小雪, 而这边晋省也已经下过雪了,地上积了厚厚几寸,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 走起来也滑的很。
路上也有零零星星的村民, 看见温向平一家子都笑着打招呼。
苏玉秀应了几声,心里却迫切的想赶紧回家去看看半年未见的苏承祖和李红枝,要不是有个走不快的温向平和人小腿短的甜宝,只怕这会儿都要健步如飞了。
等回了家, 苏承祖和李红枝自然是不胜欢喜, 一个急急忙忙去给两个屋子里热炕, 一个去火房下了四碗热气腾腾的汤面来。
李红枝笑得合不拢嘴,
“快吃些, 外头可冷吧。”
温向平捧着碗就喝了一口热汤, 一直熨帖到冰凉的胃袋里。
两个孩子也有模有样的捧着碗喝了好几口汤,然后才开始吃面。
李红枝指了指屋里拿着根铁钳忙活的苏承祖道,
“你爸早就跑去买回来的炭,烧起来比木柴暖和多了, 全给你们留着呢!”
苏玉秀心中感动, 嗔道,
“暖和怎么不先给你们烧上,又不是没有炭,用完了还能买,向平之前不是专门寄了钱回来让去买么。”
女儿女婿孝顺,李红枝心里头也舒畅,只当下也不和苏玉秀纠结这事儿,道,
“你们先前寄过来的那包裹,我和你爸怕里头有精贵东西,也没敢乱动,给放你们那屋去了,你们待会儿看看。”
行李自然是提前走了邮局寄的,如今倒比温向平到的还早些,
“诶。”
温向平一家四口到的时候还不到中午,晌午饭就算提前吃了。之前在车上的时候又冷又僵,偏偏还不能站起来走动走动,一连两天可算没折腾坏,因此一吃完饭,就都被李红枝赶去屋里睡觉了。
烧的热热的炕铺上一层厚褥子就温度刚刚好,一家人又正是累的时候,一躺下沾了枕头,没几下就睡死过去。
只温向平心中还惦念着江河清拜托他的事儿,睡了没两个小时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
包袱里还有许多他和江河清带回来孝敬苏承祖老俩的,温向平自然先紧着自家,正好老俩都醒着,正在屋里听半导体讲新闻,便把东西都给了老俩。
因着怕路上颠簸,又怕生的东西放不住,温江两家买的大多是各式罐头和麦乳精一类的,虽然也就是肉罐头和水果罐头,可却都是进口货,也算是新鲜了。
这年头儿女们分了家,老父母都是跟着长子住在一起。
抱着江河清给父母买的东西一路到了江大哥家,江家老父母看见了自然欢喜,江家两个在场的嫂子眼睛盯在温向平放在桌上的瓶瓶罐罐拔都拔不下来。老太太觉着丢人狠狠瞪了两个儿媳妇一眼,两人却只作不见,盘算着待会儿怎么从老太太手里抠出来给自家娃吃。
温向平无意掺和别人的家务事,寒暄了两句问候关心一下二老身子,这就告辞了。
温向平一家四口回来的时候已近除夕,虽然该干的活儿李红枝已经大概都做了一番,可苏玉秀一回来就闲不下来,母女两个自然又忙活了起来。
案上的事儿男人们一向插不上手,习惯了自己没用的温向平便老老实实的抱着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书开始啃。
正好甜宝每天睡前都要听温向平讲一个睡前故事,温向平索性就先看《格林童话》,手边还放着一本半掌厚的英汉词典。
毕竟温向平也不能保证自己就每个单词都认识,他连汉字都还没掌握到这个程度,何谈英语。
翻译这个活儿,看起来简单,只要把单词句子翻成汉语就是,哪怕英语入门的学生抱着本词典也能干,其实则不然。
世界上没有任何两种语言能够完全对应,一句话的翻译版本可以有几十上百种,也不一定能翻译精准,再加上各语言在相应文化背景下形成的俚语和相应风俗,可以说,凡是能把一本外文书地地道道翻译成接受度比较高的文人,都是能称得上一句文识渊博,饱览藏书的学者,其中的大家自然又是一个令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了。
而陆胜恩之前能把《老人与海》翻译成与温向平所见过的相差无几的版本,足以见其功力深厚,圈里像陆胜恩这样的大家也大多是在他这个年龄,甚至比他还要大上十来岁。
温向平虽然在一众翻译大家的圈子里算得上是年龄颇小,可他自小就走遍山山水水,国内国外没少往返,亲身经历积攒而来的经验未必输给他们。二来,温向平也自知水平有限,所以手边常放着字典不说,许多介绍当地风俗的英文原著也都一并被温向平搜罗了来,每天就拿着翻。
自己翻看完的,就丢给温朝阳去看。温朝阳还小,自然读起来困难,好在里头内容和游记也差不多,比之其它原著而言简单的多,也有趣的多,不出几日,温朝阳也抱着书爱不释手起来。
父子俩一大一小捧着本书坐在窗边读的入迷,如出一辙的姿势,如出一辙的表情,一坐就是大半天,连甜宝也抱着江慎之给娃娃做的各式小衣裳跟爸爸哥哥排排坐。看着苏玉秀好笑,心里却又有点暖暖的,说不出来的感觉。
过年乡亲来串门,从院里窗户一看,都要跟李红枝夸赞说家里这是又要出一个大学生,可是把李红枝和苏承祖高兴的合不拢嘴。
只英语到底是一门新语言,再简单对温朝阳一个只粗粗接触过的孩子来说也是有一定困难的,好在有本字典能使。只是温向平失策,只买了一本,一本字典父子两个有时竟还要抢起来,苏玉秀故作黑脸斥了父子两个几句才算。
父子两个也不是真的就都要占着字典不放,不过是父子俩交流感情的方式罢了。
当然,父子俩都知道,苏玉秀斥他们也是在跟他们亲近就是了。
看的多了,获益自然匪浅,温向平很快就把《格林童话》里几个经典的小故事先翻译了出来,润色了几遍,自己看了几遍,又给甜宝讲过,见她确实喜欢的不得了,这才寄给了罗家和,先试个水,如果反响还不错,温向平接下来自然就要主攻这方面,正好和他在学校的课程符合上,倒也两全其美。
中文系的学生可不仅仅学国内的作品巨著,如今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好有机会多接触国外享誉已久、颇负盛名,各种题材、各种体裁的作品。
但因着国内目前翻译速度赶不上书漂洋过海的速度,讲师们就鼓励会英语的同学们多读原著,尝试自己翻译,有译本的还可以拿来和自己的做对照,如果将来能走上翻译家的道路也是一条好出路。不行的话,多读读书,学习人家的构思和手法也是极好的。
堂堂红星杂志,过年正是出特刊跟别家竞争,忙的不可开交的时候,罗家和自然没假可放。
加之今年又突然下来了对外贸易,与外来文化积极交流的政策,杂志里就更是忙的脚不沾地。作家忙着收集资料写出时代革新的文章,插画家忙着画出呼应时代的插画,编辑们忙着在版面上下功夫,连轴转了一个月都没闲下来。
因着是冬季,罗家和每天披星戴月的出门,披星戴月的回家,看的罗妈妈心疼不已,连罗瑜新也上来亲近了不少。
而想到自家儿子,罗家和不由得揉了揉酸痛的眉心。
那天罗瑜新和许昀两个小子一被许父发现,回家就乖乖跟自己认了错。罗家和这才知道自家儿子居然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偷偷的抄了自己好几个月的《蜀山》!
虽然两个孩子互相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许昀也说了许父不会把书传出去,但这些却并不是罗家和担心的事情。
毕竟说《蜀山》迷信封建主要是因着里头涉及到了仙鬼的东西,怕才去不久的文化浩劫再卷土重来跟着较劲才一直压着没敢把《蜀山》往出放,如今眼见着浩劫之风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当下更是时兴各种各样的文化交流,人外国的吸血鬼都能引进来,《蜀山》这点仙仙鬼鬼就更是无碍了。
既然提到这茬儿了,那是不是也可以着手准备《蜀山》的出刊了……
心里虽然这么想,面上的功夫还是要做的,当下斥责了一番两个孩子不坦诚的行为,教育了一番,又责罚一个月不准看《蜀山》也就是了。
两个少年虽然挨了顿训,一听罗家和的话却眼睛都亮了。
一个月不准看?那就是之后他们还能看了?!
看着两个少年忍不住窃喜的样子,罗家和又压了压,到底让两个孩子不要再传出去给第五个人看见。
两个孩子长了教训,自然没有不应的。
好在两个孩子只是喜欢书,没有别的算盘,不至于在未经作者同意的情况下把书露出去也就不打紧,罗家和跟温向平解释了一番,温向平也很大度的表示不介意。
饶是如此,罗家和还是又想法子给温向平提了稿费才算心安。
至于许父…
罗家和跟许父有过几面之缘,虽然两家孩子交好,但他们大人私下却是没什么来往的,毕竟分属两家杂志,要避嫌。
在两个孩子跟罗家和坦诚的第二天,许父就前来拜访,亲口允诺了绝不会把书的内容外露,甚至还拉着罗家和签了保密协约。
别觉着许父这是小题大做,万一将来《蜀山》的内容在温知秋和罗家和不知情的情况下泄露了出去,许父自然就是首个被怀疑的人,为了以证清白,也为了给自家蠢儿子擦屁股,许父这一趟不得不跑。
时隔小三月,《大惠山》已经被压的差不多,温向平正好又寄来了作品,罗家和却没想着先给他排版。
春节正是各大杂志角力的时候,各家都使出了浑身力气,各种花样轮番上场,连之前的沽市关注也再顾不得拿温知秋做筏子,拼了命的做新文章,想要在春节市场里占得上风。
只可惜,一到这种涉及时事分析的文章,拔得头筹的永远是人民杂志。
《大惠山》的热度也被轮番而出的杂志消减了不少,但好在在读者口中还能时不时听见《大惠山》三个字。
罗家和想着,把温向平的作品安排道新年其间最后一刊也不错。
毕竟老杂志就是老杂志,底蕴深厚,实力强劲,其中不乏一些著作众多的作家,也有路子能搭上国家作家协会里头的老教授,求来人家平时留在手头的稿子。当然,如果能得到人家的特约稿就更好,杂志也会做出版面调整,将大多篇幅给了这些大家的作品。
温知秋前两次的《纽扣》和《大惠山》之所以能占得一时上风,实力固然是不容置疑,但也是趁了体裁和描写手法的新颖。倘若单论笔力和对文字的把握,温知秋在这些德高望重、成名数十年的老作家面前也得要退一射之地。
而老作家们的作品通常在过年前后两周出,一般到了春节末尾,杂志就会调整回平时的版面和文稿配比,放在精推上的更多就是其余作家的作品了。
避过这些强手的锋芒,而所失去的只是几天的时间,黄金时期也没有完全消退,还能又让红星杂志和温知秋得一回好,罗家和这算盘不可谓打的不响了。
上头因着过年落在下乘心中抑郁,虽然想着催温知秋,但经罗家和这么一劝,也就同意了。
毕竟还是有点道理的。
杨主编虽然不甘心,可到底违背不了上面的决定,于是也点头应了。
但对于温知秋这次寄来的文章,杨主编却并不满意,
“说的不好听点,他一个毛头小子能比得上人家老教授老作家有积累么,翻译这块的水这么深,目前做出成绩的也就只有人民杂志,你才说了要避过人家锋芒,这下算什么,可不是又直愣愣的撞上去了。”
罗家和捏着手里的稿子,眉头微皱。
杨主编说的是有几分道理,可…
罗家和道,
“温作家既然肯写翻译,说明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信心的,我也买了原著来看,翻译的虽不比人民杂志的几位大家,但也生动细致,最大程度的尊重了原著。人民杂志虽然翻译的质量在业内占据首位,可到底人力有限,译本至今只有一个《老人与海》,还只翻译了一半。市场广阔的很,其它杂志也有在做这方面的,我们分一杯羹也未尝不可。而且…”
话还没说完,杨主编摆了摆手,
“行了行了,咱们既然有咱们创新的优势,走这方面就行了,别的少涉足,分了心倒不好,你给温作家去封信,让他抓紧时间另写一篇赶紧交上来。唉,眼见着这春节就这样过去了,可惜啊……”
罗家和拧眉,
“主编,温作家才写完一本《大惠山》没多久,既然他现在想试一试翻译……”
只见杨主编猛然沉了脸,冷声道,
“我当主编当了快十年,有自己的判断,温作家到底年轻,不知道路怎么走,我这个主编,当然有责任教教他。”
罗家和也沉了脸,他能年纪轻轻做到副主编,自然是手腕了得,分寸也掌握了得,可不是只会听主编吩咐,没自己主见的人。当下就直直对上杨主编的眼睛,直言不讳道,
“可温作家的选择我想我们也是应该尊重的。至少应该询问一下他的意见,而不是我们直接替他做决定。”
杨主编盯着罗家和,冷冷一笑,半晌,道,
“行,那你就写信问问他的意见,看看我做的这个决定对不对。看看到底是看得见的钱重要,还是你所谓的尊重重要。”
话里话外对罗家和的不满已经呼之欲出。
或者说,自从杂志内的一应主张随着罗家和介入的越来越多,而杨主编的话语权日益下降以后,杨主编心中对罗家和的不满就已经在逐渐积累了。
眼下只不过是罗家和挑起了话头,在杨主编心中摇摇欲坠的理智上推了一把而已。
对于温知秋会不会顺着自己的意见,杨主编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
温知秋肯顺着这事儿归到自己麾下当然最好,他也可以把之前温知秋对董明珠几次去找的冷漠以待一笔抹去,还能在董明珠面前给他说几句好话,从此他和温知秋一起带领着红星杂志力争业界头名,得名得利。
可如果温知秋不肯顺坡下驴,不识好歹……
杨主编嘲讽的对罗家和一笑。
那就别怪他手下不留情了。
温向平不是驴,自然不肯顺坡下,在接到了罗家和和杨主编分别寄来的信件后,不由得冷笑一声,把杨主编信上各种“丰厚”的招揽条件和恐吓的下场撕成了碎片,扔进炕头的灶里烧了火。
同在一个学校,董明珠一开始自然来找过温向平一两次,而在出自温向平之手的小诗和散文上了院报以后,董明珠就更是跑的勤了。
虽然董明珠自己只是仰慕温知秋作家,可看在其它不知情的人眼里却不是这样,黑框眼镜甚至还几次嘲讽过他小白脸。
当然,也是因为众多男生想把的市长家千金却被温向平“抢先一步”,黑框眼镜心中不忿就是了。
温向平有妻有子,自然不肯沾染这样的谣言,于是跟董明珠说明了流言可畏的道理的同时,也跟董明珠保持了界线,平时自然不冷不热。
董明珠虽然心中失落,却也不是不知分寸,因此也就没再去找过温向平了。
只不过杨主编当初把温向平介绍给董明珠就是为了在董明珠面前挣一份情面,后来在董明珠口中打探到温向平的冷漠后,心中自然不爽温向平的傲慢,还曾亲自写信“提点”温向平,只不过都被温向平无视了。
温向平自上次杨主编把他骗去和董明珠见面就对杨主编心怀芥蒂了,杨主编之后更是屡次插手他的私事,还一副替温向平考虑的样子。温向平早就腻歪的不行,要不是还念着对他有知遇之恩的罗家和,又等着赚够违约费再跳槽,温向平早就走了。
再遇到杨主编这样的人,温向平大不了再跳一遍就是,直到跳到满意为止。
结果杨主编先行一招,占了主动权,直接跟他抛了阳谋。
如果温知秋“执迷不悟”,如果交不出近万的违约费,他的下场就只能是被杂志雪藏,即使温知秋再有名气,两年之后,即使读者还记着他,也不一定会在像如今一样为他贡献这么高的销售和人气。
毕竟,温知秋在整个作家圈子中,只是个刚刚出道一年的新人罢了,还没有形成绝对稳固的读者群,也没有创建新的文学体系和流派,说实话,影响力不足以支持他挨过默默无闻的两年。
前浪后浪,每一个都足以把他拍死在沙滩上,再激不出一点浪花。
到那时,就算是红星的对头,也不一定会为了跟红星作对而故意把温知秋重新捧起。
就算是温知秋还有本事重新崛起,两年的时间,足够红星杂志再培养一批路子跟温知秋差不多的潜力作家了。
与其自讨苦吃,不如选择康庄大道。
若是换个人,权衡利弊后说不得就真要从了杨主编的好意。
可温向平,从来最厌恶有人强迫他。